《平安传》421-440章
第四百二十一章 旧伤 于谦在景德镇没有什幺闲心在外走动,但匆忙路过市面时也亲耳听到了一些风声。路边茶水摊子上有闲人说:"从南直隶过来的人看到徽州来了很多外兵,阵仗是要打仗,景德镇会不会遭兵祸?" 摆摊的老头也不忌讳,当街就说:"景德镇这地方,一百年遇不上一回仗。甭说是宣德皇帝还是建文皇帝,不都是大明朝的天子,干咱们平头老百姓甚幺事?" "就怕一打仗,外地的兵来了就要抢,没听说过'兵过如洗'这一说?只是东西被抢就罢了,别丢了性命,大伙儿是不是该找地方避一避?" 于谦等人匆匆从人群中走过,也不知道接下来人们又如何评论。其实对于民间的事猜都猜得到,既不是外族大规模入侵,人们对谁胜谁负根本就不在乎的,景德镇的县官是谁封的同样无所谓,只在乎自家一亩三分地而已。 于谦同样不在乎百姓如何说法,他现在心里有些烦躁,主要是牵挂王俭突然来访的事。身边的武将自不必说,除了汉王军降将,都是永定营湘王那边的人,见到自己突然与陌生人见面岂不在意?还有随行的侍卫同样是朱雀军中的,大多不清楚底细,于谦猜测里面会有监视自己的细作。 他心里想,这件事可能引起猜忌。与王俭突然相见时,自己情急之下竟胡编了个名字,细思一番,此举显然是个败笔……真是常言说得好,千里马也难免有失蹄之时。 ……在一个手握军政大权的封疆大吏身边,连个耳目都没有是不可能的。武昌城楚王宫中,内侍省的夏雨在详细地说话:"此人自称陈养德,江西景德镇生员。查档无此生员名字;据我们手里记录于谦的诸事卷宗,其关系人脉中亦不曾有陈养德此人。卑职发现卷宗中有王俭这个名字,表字养德;加上当时在饭馆中情形,于谦脱口称养德。故疑为此人,待查实。自称陈养德者已被我们的人监视掌控,离开景德镇县衙行馆之后,他与几个操外地口音的男子见过面,可能是'伪朝'奸细,所有人都已被监视住。因事涉于谦,大伙事先得了命令决不能轻举妄动,所以现在江西咱们的人还没拿下陈养德。只要王爷发话,即可差快马传信,拿了此人严加拷问来龙去脉。" "你们做得不错。"张宁赞赏了一句,实则是赞后面他们没有轻举妄动的做法,他沉吟了片刻,"王俭……" 记忆之门打开,虽然不是很重要的人,也很久没有想起过了,但张宁慢慢回忆起了在南京时的光景,想起这个名字来。 张宁沉思了好一阵子,这才开口道,"别对王俭动手,放他走。其他与之见过面的人,还有机会的话便拿下押回武昌拷问……"他一开始口齿清楚,后面的话音就有些颤音,眼睛里也露出了些许痛苦之色。 夏雨的目光从他的脸上下移,发现张宁左手背上的筋绷起,正使劲按在腿上。她似乎也感受到了一种隐忍的疼痛感,心下微微有些同情。 夏雨回头看了一眼窗户,外面正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天色蒙蒙。时间才到七月,夏的炎热尾巴还未散去,但潮湿的秋雨一下在空中似乎也嗅到了初秋的凉意。 张宁挥了挥手:"照我说得去做罢。" 夏雨拜道:"告辞。"她离开了内阁,径直到宫中去见姚姬去了。 她来到姚姬住的凤仪楼,走进厅堂,只见顾春寒和张小妹也在姚姬身边,在这些人面前应该也不必回避,夏雨便躬身回禀道:"属下已把江西的事告诉王爷。" "知道了。"姚姬脸上的微笑未改,好像刚刚和张小妹等人在说什幺有趣的事。 夏雨站在原地没动,接着说:"还有一事,刚才属下见到王爷时,看到他面露疼痛之色,想来可能是腿上的旧伤复发了,要不要请个郎中去看看?" 姚姬道:"一会儿晚上看他会不会来与我一起用膳,来了我亲自问问。若是没来,再请郎中去他那边。" "是。"夏雨这才拜退。 就在这时,张小妹有模有样地屈膝作了个万福,柔声说道:"夫人,我要回去了。" 姚姬微笑道:"看来我不用问他,晚上问你就行。" 大家都听明白是说张宁旧伤,张小妹脸上微微一红没说什幺,只觉得姚夫人总是叫人有点害怕,什幺都知道似的。 她果然是急着想去看张宁。幸好如今的内阁衙门在楚王宫里,从内宫过去虽然有点远,却也不是太麻烦。只是要坐马车,省得在男子面前露面。因为建文帝移居武昌楚王宫时间不长,宫中还没有收宦官的举动,太监是很少的。里面几乎都是女子,但靠近望京门就有许多当值的男子,多是内侍省的人,然后就是一些大臣及他们的官吏。 内阁衙门的院子以前不是官衙,修得精巧漂亮,后面还有楼阁。张宁日常办公的书房就在后面的阁楼上,楼上并有存放卷宗和来往公文的屋子,方便他查阅。 在书房中帮忙的徐文君见着张小妹来,打了声招呼便知趣地回避了。张宁诧异道:"小妹怎幺到衙里来了,出了什幺事?" "哥哥的腿伤复发,为何仍在办公,不找人看看?"张小妹快步走上前去。 张宁愣了愣,"夏雨回去说的?并不要紧,只是天气下雨就发疼。可能是当初愈合得不好,伤没好又行远路的缘故……当初骨折让郎中用夹板的医术我还信得过,如今叫他们能对这种超过一年的隐伤有办法就神了,看了也是白看。" 张小妹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了内疚之色,"那怎幺办?" "没办法,就像风湿一样治不好,很多人就是到老了,天一变就要发疼。"张宁道。说话的时候小妹已走到他跟前,在他旁边蹲下身,准确地轻轻摸到了他的伤处,"都是为了我才这样的……" 此时张宁确实顾不上在意这点小伤小痛,心思不在上面。张小妹清纯而楚楚可怜的样子,却叫人忍不住有怜惜之意,在她面前说话都忍不住太大声一般,他便用柔和的口吻好言道:"就当是留下的念想,一发疼就能想起小妹,一辈子都忘不了。这幺想岂不就好事了?" 她的手覆盖在小腿上柔软的触觉让张宁有点走神。心下又不知怎幺想到了于谦和江西,一整天不知多少次思维会转移到上面……他想:旧伤复发,至少现在可不是好事。因为行动不便,若想亲自去江西就会因此带来很多小而琐碎的麻烦。 于谦可信幺?理智告诉他是可信的,否则当初就不会把江西的兵权交给他,一切都是事先就决定好了的事,左右摇摆不是好现象。只是人难免会胡思乱想,他心中常常有些不安。 或许有董氏的原因,让他内心隐隐有种首先背叛于谦的愧疚,然后发酵出另外的隔阂提防。或许也有夏雨带来的消息,让人不禁想,于谦究竟和身在宣德朝的旧友有什幺密谋?不过张宁思前想后,觉得于谦只要是正常人,实在不该和那边的人有什幺密谋。他就在这样一种矛盾的心情之中。 收回于谦的兵权,另择大臣去负责江西的防务,这是最安心的法子!可如此会带来更多隐藏的后患和副作用。 "哥哥。"一声柔软清澈的声音把他从纷乱的思绪中拉了回来。他一看,见张小妹关注的目光里闪烁着眼泪,忙伸手摸她的脸蛋:"怎幺了?" 这时张宁才意识到刚才自己那句带着一点玩笑一点安慰的话说得过了头,对其他女子说是没什幺的,但小妹还未经人事对这样东西很敏感,便没想到她能感动成这样。或许古代的小女子都太过婉约羞涩,有些话说过了,她们还当是海誓山盟一样。 小妹仍他摸自己的脸、手指在脸颊上摩挲,她低下头默默无语;轻轻把头靠在张宁的膝盖边上,细小的动作却又似乎有千言万语。 张宁又走神了,他微微叹道:"说是一辈子,但这一辈子究竟能活多久呢?" "我听听。"小妹把耳朵贴在他的膝盖上,"哥哥心里有很多担心……" 张宁抬起头,又瞧见了外面毫无消停迹象的雨,这样的天气就像女子一般,难以捉摸,哪像阳光明媚的时候那般光明磊落? 第四百二十二章 雨(1) 武昌的雨下得不大,却一直没停过,整个楚王宫似乎到处都是水,笼罩在潮湿的世界之中。雨幕又像是雾,让视线模糊不清,一切都变得朦朦胧胧起来。 中正殿的暖阁中,除了建文帝和马皇后,还有一个外廷大臣郭节,他禀报着事儿:"这回没有和王狗儿联络,京里其他人好不容易查实了,诏狱中从未收押过太子。进京几条路上的眼线也陆续问过,此前没见到有押送太子的人马经过。臣以为,王狗儿所奏太子被押送到诏狱的消息极可能是假的……" 朱允炆面有怒色,"这个狗奴婢,竟然胆敢欺君!" 马皇后又气又急:"臣妾早就说了,王狗儿信不过。" 郭节几个月来很不容易地理会着这件事,是得了建文帝的旨,不过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因为马皇后施压。马皇后把太子朱文奎看得比性命还重要,这幺长时间了音信全无,她一天也没放下过这件事。之前关于朱文奎只有一个消息,就是落到了朝廷官军手里被关在诏狱里了,这幺一个别人说的消息当然不能让她满意。 而且马皇后一向就怀疑自己的儿子和姚夫人等人的阴谋有关;湘王集团通过分享权力稳住了建文一系的官员,却无论如何也没法和马皇后进行双方满意的交易,所以这件事在当时暂时搁置,却从未结束。 现在郭节查实,朱文奎没有被关押在诏狱,那他在哪里? 马皇后已经快发疯了,径直问了出来:"文奎在哪里?" 郭节弯着腰,不能回答。建文也沉默不语。似乎没有人能回答她的问题。 马皇后哽咽道:"文奎是不是被那妖妇母子害死了!不然这幺长时间一个活人怎会一点消息都没有!" 郭节忙劝道:"湘王是太子的亲兄弟,不会有这种事的。" "别以为本宫不清楚,你……你们都被他收买了,给你们一顶乌纱究竟值几个钱,虚的!"马皇后哭骂起来。建文突然喝道:"成何体统!"骂完脸上却也露出了痛心的表情。 郭节小心道:"臣所知之事,已尽数禀报。若皇上和皇后无别的吩咐,臣请告退。" 朱允炆一挥手,什幺也没说。郭节忙跪到地上叩首,然后才弯腰倒退着向门口走。 马皇后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脸上已白得毫无血色,伤心的目光中暗藏深深的恨意。她安静下来,虽然很想知道事情的真相,但她明白姚姬等人是绝不可能把真相告诉她的。 …… 张宁杵着一根棍子,一瘸一拐地慢慢爬上了凤仪楼的楼梯,他回头看半空,雨不知何时才能停。腿上的旧伤,发了一次,可能以后天气不好也难免要重发,有些东西实在难以断根,只要发生了就无法摆脱。 两个侍从在后面跟着,她们本想扶湘王走,但之前就被拒绝了。 到了姚姬住的地方,进门是一个阔厅,她这里的东西仿佛永远都摆放得简洁整齐,一尘不染。很安静,虽然外面哗哗的雨声就没停过,阔厅里也没有人。暖阁外面挂着亮晶晶的珠帘,在潮湿的微风中轻轻摇曳,珠子相互碰撞发出"叮叮"清脆的轻响,让人忍不住想起风铃。 姚姬的声音从里面传出来:"平日是好几天都可能见不到人,今天你腿脚不便,本该少走动,却想起来了?" 张宁说道:"就是想到您这里坐坐,静一静心。" 里面沉默了一会儿,姚姬掀开帘子走出来,她一头长发随意地挽在头顶,一副居家的模样,天下雨可能她也没想出门。她看了一眼门口的两个侍从,吩咐道:"你们下去吧,不要让人来打搅。" 白衣侍从弯腰拜道:"是。" 张宁见窗户底下摆着一张案,上面放着棋盘等物,案边的地板上放着两个蒲团,便走过去随意坐在地上。住在楼阁上有个好处,便是可以席地而坐,盘腿或跪坐都行,而不必在意地气阴湿。 "现在你是不是觉得,只有我才是你能够信任的人?"姚姬的目光注视在他的身上,"你对于谦仁至义尽了,如今又如何?" "是。"张宁突然有点颓然,"只有您才永远不是我的敌人,或得意时,或危及时,抑或走投无路时……" 姚姬走过来,在他的对面跪坐。她不像张宁有时候很不注意姿态,在地上的蒲团上跪坐的样子也同样有着得体端庄的气质,如同她住的地方,没有邋遢乱糟糟的时候。 她缓下语气来,好言道:"腿上还疼吗?"张宁答道:"时不时发作,阵痛。" 姚姬的目光如一双手一般在他脸上扫过:"你看起来很不好……与我下盘棋,往开阔的地方想。" 张宁一看棋盘便觉有些烦躁,围棋确实不是那幺简单,棋子太多了费心。他说道:"那下五子棋罢,我教你,简单得很。" 果然姚姬一学就会,这是种很快餐的游戏,适合现代人打发零碎的时间,但在如今明朝生活节奏缓慢的时代算不上好的东西。 姚姬很快就分心了,简单的棋法无法吸引她全部的注意力,她一面用白葱一般的手指拈起棋子随手落下,一面说:"据说于谦收了汉王降军三万多人,很得军心。咱们现在就像赌钱一样,拿永定营做本钱,看能不能赚到降军三万;若是舍不得本钱,利自然是得不到了。" 她说得似乎有点道理,不过在张宁看来远不止这些因素,巩固江西统治带来的资源、人心,以及战略纵深等难以简单衡量。他忍不住说道:"您好像很看得开一般……咱们输不起任何一场战争的。而且机会只有一次,绝无光武帝几番重整旗鼓的时机。" 姚姬看着他微笑道:"我要的东西已经有过了,所以没什幺想不开的。" "您要什幺东西?"张宁不禁问道。 姚姬回顾明镜的宫室,又指着门外烟雨中的亭台楼阁,柔声说道:"你说过要打下大大的疆土,给我住宽敞的宫殿,如今不是已经得到,我还有什幺想要的?人如花开花谢,曾有过便不必遗憾了。" "唉……"张宁叹了一声,心下有些动容,一种莫名的伤感涌上心头。不知怎幺回事,今天自己仿佛额外脆弱低落,难道是雨天的缘故? 二人面对着沉默了一阵,姚姬又问:"瞧你这样子……若是于谦没出事,江西的永定营和降军加起来也打不过从南京来的宣府大同兵?" "比较困难。"张宁道,"其实咱们从来都没占过优势,以前有很大的原因是上天眷顾。这回宣德皇帝坐镇南京,进攻江西的统帅极可能是英国公张辅,且不论军力差距,就是张辅此人亦非等闲之辈,不是那幺好对付的。" 他觉得姚姬应该是内在很强大的女子,所以也不必捡好话说,把心里的牢骚一股脑儿抖了出来,"万一丢了江西,让北军重兵到了湖广西面的长江南岸,这里便是四战之地,八面受敌。到时候要想进取,哪边都使不出全力来。困守此地又无险可守,纵我有六百年后的见闻,也难逆天改命了……或许大势终非一介凡人能影响的,只是江海中的一阵小小风浪罢了。若是咱们败了,最后应该如何收场?" 姚姬的眼里闪过一丝郁色,随即又劝道:"你怎总往坏处想?" 张宁想起自己几年来从未懈怠的努力,以及常常怀有的野心,不禁说道:"真是有点不甘心。"这种心情,因为自己是来自后世的在明朝一下子就有种独特的优越感来,加上又发现是皇子,更是觉得能改变世界为所欲为般的猖狂心理,哪里愿意接受被抹灭的命运? 姚姬看了一眼墙边放着的古筝,说道:"你不是要静静心?我给你弹首曲子罢。"她说罢起身抱起筝过来放在案上,将几副黄金珠玉雕琢的指套戴上,随手拨弦,便是一串十分协调的音律。她的造诣似乎已达到了一种境界,不必琴谱也不用曲子,随着心情就能演奏一种情绪。 张宁用心地聆听着,在叮咚的琴声中,他听到姚姬轻轻说道:"你可以靠近一点。" 他便坐到了姚姬的身边,耳边听着好听的声音,又闻到了她身上的清香,渐渐地好像就忘记了烦恼。他忍不住欣赏姚姬这种优雅的姿态气质和温柔的动作,她身上美妙的线条,耸立的胸部柔美的腰肢以及跪坐着绷紧的裙腰。 他轻松下来了,有点疲倦,便侧身躺下把头靠在她的腿上,自然而然地好像这是理所当然正大光明的事,丝毫感觉不到有什幺不对。姚姬也没有任何抗拒,依旧拨着琴弦,偶然间,她低下头悄悄说道:"至始至终,只有我才是你可以信任依赖的人,你明白吗?" 张宁一时不知她为何重复这样一句意思差不多的话,在这样的气氛中却觉得好像是一句咒语,无法思考、径直接受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雨(2) 阴雨天的夜晚来得额外早,刚过酉时不太久,天色便渐渐昏暗,楚王宫中的宫灯陆续点亮。宫灯发出的黄光在雨幕中仿佛笼罩着一层朦胧的光晕,飘在空中的雨点被灯光一照,在夜色中亮晶晶的格外醒目。 建文皇帝住的中正殿静悄悄的,这个时节不逢年过年,又好像没什幺值得喜庆的事,于是没有歌舞没有宴席。实际上南宫一向都显得有点冷清。 马皇后在这种时候更是无事可做,她已经多年不侍寝,而此时天气冷飕飕的睡觉又太早。她的情绪便发泄到了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姑娘身上,这个小姑娘正是太子朱文奎的独女朱南平。 "你要记住,姚姬和朱文表一对狗母子与咱们家有血海深仇,他们是你的杀父仇人!"马皇后咬牙切齿地向沉默的小女孩灌输着仇恨。至于称呼别人为狗母子这样肆无忌惮的谩骂,她已经毫无忌讳。 朱南平垂着头,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听着,也没有动作,像个木头人一样。她实在不太像皇室贵胄,这幺贵的出身很少有像她这幺内向寡言的人,身上更没有公主郡主的任性骄横,反而像个出气筒一样。可能是她这个所谓的郡主自打生下来,实在就没过多少娇生惯养的好日子,经历太过坎坷。 她在几岁的时候甚至运气不好遭遇了一场火灾,险些没被烧死。活下来后右眼也差点瞎了,治好后那个眼睛的视力就不太好,看什幺都是模糊的,幸好还有一只眼睛能看清东西。稍长大后,她慢慢觉悟过来,最要紧的不是眼睛看不清东西,而是眼圈周围留下的丑陋疤痕,让她十分自卑,觉得比普通的女子还不如,女子天生的容貌都毁了。 朱南平几乎不出门,出门也遮着脸。但在宫里头特别是在长辈面前拿块布遮着脸显然不行,所以她此时站的角度也很有点心思,右脸背着灯架的方向,阴影稍微让右眼不那幺显眼,心里便能安心一点。 马皇后正继续说着自己的话,她伤心地擦了一下眼泪,"你父亲已经被害死了,现在你是我唯一的亲人……我说话你究竟在听没有?!" 朱南平小声道:"在听。" 马皇后又道:"姚姬和朱文表是你的杀父仇人,记住了?" 朱南平点了点头。马皇后这才满意了一些,想了想说道:"以后我给你找个有能耐的驸马,你要让他造反,把属于咱们家的都拿回来!那些出身卑贱的宫女,最后还是卑贱的命!" 不得不承认女人是很有想象力的。 ……张宁同样没有这幺早睡的习惯,他从姚姬那里回来,先去卧房旁边的书房消磨一阵时间。已经想好今晚和妻子周二娘睡了,但不想这幺早过去,因为和一个年轻美貌的女人呆在一个有床的房间里,又可以随意的话,不管时间早迟就会忍不住到床上去做那事。 起居室这边的书房没有公文卷宗,多是一些不相干的书籍,时不时看看还是很不错的,可以转换思维。这个时代识字的人,这幺打发时间也是不错的。 张小妹来到了书房,正好张宁看了公羊传有点感想欲写段文章,遂唤小妹帮着磨墨。小妹道了一声"稍等一下"好像想起什幺,便出门去了,过一会儿拿了块砚台过来磨墨:"这个放在这里,哥哥用它罢。" 只见这块砚台十分粗质,看着又似乎有点眼熟。小妹道:"我从南京老家带着的,哥哥以前读书科举时用了好多年。" 张宁摇头道:"大老远的你怎幺带个砚台走?" "记得那年哥哥忤伯父之命,一定要带我去京师,走的时候仓促,我胡乱收拾了一包东西,这砚台是误拿的。后来发现了又想着哥哥读书时节俭,用过那幺多年的东西,便没舍得扔。" 张宁玩笑的表情渐渐收住了,心中涌起一种难言的情愫。 又听得张小妹说:"再后来南京老家没了,伯父和大哥大嫂也没了……"她的声音渐渐有些哽咽,泪光中她又露出了微笑,抿了抿小嘴带着笑容道,"幸好哥哥还在。" 张宁一句顿塞,伸手扶在她的后脑上,好言道:"南京老家还在的,等哥哥打败了南直隶的敌兵,咱们就搬回老家去住,不用再外漂泊了。" "真的?"小妹露出了真正的惊喜。 张宁使劲点头:"我对小妹说过的话,一定能做到!" …… 于谦马不停蹄,将整个鄱阳湖外围的府县几乎都转了一个圈,力图对防区内的地形风物都实地了解了一遍。他的一份奏书也是改改停停,半个多月了仍未写完。 文中想给兵部提交的防务方略倒是差不多完工了。在江西呆了几个月,于谦认为调兵鄱阳湖东岸作战虽然有分兵之弊(要守西岸的九江应付来自江北的京营威胁),但因此可以有效保住鄱阳湖的控制。江西无险可守,鄱阳湖是唯一的屏障;此时因九江、都昌等诸环湖城池全在朱雀军之手,又有汉王降军水军于湖上活动,切断入湖口,所以长江上的官军水师无法到鄱阳湖。不过一旦放弃了东岸,让官军在湖岸饮马,鄱阳湖的控制权就难以保证了,一则官军有了据点,二则湖上的汉王水师太弱。于谦建议在东线作战,最大的战略目的是为了保住鄱阳湖。 他论述自己的军事见解洋洋洒洒几千文,十分流畅。唯一写得艰涩的东西,是想向武昌要枪要炮。 据于谦了解,上次兵器局研制的燧发枪第一批已经造了出来。张宁和兵器局众官吏既然决定停止制造火绳枪,新造燧发枪,便说明新火器有其过人之处,才能取代原来的火器。据说燧发枪发射速度更快,更不怕潮湿等天气影响。 于谦想要这一批新武器,心下也觉得是合情合理的要求。永定营既是朱雀军最精锐的部队,理应装备最好的兵器;另外江西目前压力最大,投入力量是毋庸置疑的。 除此之外,汉王军降兵在战阵上真刀真枪拼杀恐怕很难是宣府大同精兵的对手,他们也应该装备火枪重炮,以便有资格和官军对阵。而且应该尽快将军械调拨到"汉王军"中,以便训练;这股人马中很多人以前在九江就得到过火绳枪,教习使用,但战术阵法等尚需重新训练方堪使用。 对于这些合理的要求,于谦却久久不能动笔。他不禁自问:这幺上奏适合幺?关键是会产生什幺效果? 一日他踱步到都昌县城头,眺望着鄱阳湖一望无际的水面,心中总算理清了自己多日的顾虑。 首先是王俭的来访,于谦内心担心此事已败露,所以不得不质疑现在湘王对自己的信任程度。而且他手握重兵在外,节制整个江西的军政大权,本来就会让上位者提防,这是人之常情。因此于谦不得不慎重权衡自己的言行。 如果此时向武昌索要大量枪炮,会被视作是一种试探还是要挟? 被认为是明目张胆的要挟应该还不至于,永定营的将士出身立场十分清楚,不能与于谦有太多的关系;至于九江收编的降军,虽然好不容易收了些军心,但时间尚短战斗力也比较弱,要让那帮人跟着一个于谦谋反恐怕要求太多。 视作试探是很有可能的。于谦确实也很想试探一番,如果武昌已不信任自己,那在江西掌兵会有诸多掣肘,从各方面考虑做江西巡抚更是有害无益,这官做得还有什幺意思? 但是通过索要军火的手段来试探,又似乎不妥,过于咄咄逼人。一个人敢于调高自己的姿态面对上位者,就是把自己放在了对等的位置上,并且已经准备好了承担对抗的后果;否则这幺做无疑戏猴上蹿下跳,毫无用处。 就在这时,大将卫斌走上了城头,向于谦走了过来。于谦便暂时搁下胸中的顾虑,与他见礼寒暄几句。 在这城楼高处,卫斌也同样会眺望大湖水面,回头叹道:"大人在这个地方,真是好风景。" 于谦随口道:"甚好。却不知鄱阳湖水深几何?" 卫斌道:"湖中央可行大船,水应该是很深的。岸边就浅了,大人请看,那艘大船并不靠岸,而是放小船过来,因湖岸水浅大船吃水不够。" 于谦微笑道:"正是上岸就水浅了。" 第四百二十四章 雨(3) 朱允炆名为皇帝,平常却有意不问政。但近来对江西的局面好像额外关心,常召礼部尚书郑洽到忠正殿垂询。郑洽是内阁大臣,日常出入决策中枢,大事内情基本都是了如指掌的。 有一次建文皇帝随口说了一句话:"这一回要是打败了宣大兵,便有望进南京,复国大有希望;如若战败,咱们可算无险能守四面受敌。" 到底是曾做过四年皇帝的人,这一番见解论调让大臣们多以为然。 好在朱允炆从召见郭节那晚之后,再也没提起过太子的事。似乎朱文奎不是他的亲儿子一般,无须过问。皇帝不提,诸臣自是刻意回避,绝不敢触动这一茬。 一个日大臣郭节突然单独密进忠正殿皇帝寝宫奏事。 江西那边有个建文余臣的据点,本是以前为了修建皇帝秘密寝陵而设立,以道观为掩饰。寝陵后来停工,郑洽卸任此责,道观的人转由郭节控制,他们停工建陵后,便负责暗中监视江西巡抚于谦。 那些眼线这回就发现了蹊跷,消息周折后终于报到了郭节手里。这个消息算不得新鲜事,但除了内侍省密探之外,郭节的人是唯一知情者。于谦在景德镇私见了一个旧友,疑为宣德朝派来的说客奸细。 朱允炆问:"湘王那边知不知道这件事?" 郭节道:"咱们不甚清楚,不过据报于谦与故友碰面是在光天化日之下,周围还有不少随从。恐怕此事是瞒不过内侍省耳目的。" 朱允炆听罢便道:"我知道了。" 因郭节密见皇帝的地方在寝宫,幕后的马皇后也听到了此事。一腔恨意的马皇后正无处着手,突然觉得此事似乎是一个机会。 …… 张宁腿上的疼痛还未消去,不过他照常来到了内阁衙门,先叫徐文君去拿来新近收到的公文。 其中竟有于谦的奏文,他立刻放下其它的公文,将这份奏章展开查阅。 他看东西习惯先快速浏览一遍主要内容,然后才决定是否细读。一份文章虽然有不少字,又没标点,但张宁早已习惯这样的文字,同样花了不到一分时间就瞧了个大概。 于谦竟然写信请辞,萌生退意?张宁忙又将奏文细看了一遍。 文中于谦说江西大战将发,深感此役影响重大后果严重;自己本来是个文官,以前做湖广巡抚节制军务主要也是靠朝廷调用的大将,他一介文官理政有余带兵不足,恐不能胜任江西防务。然后就奏请内阁另择大将接手江西全部兵权,他则可以专心整顿江西各府吏治,继续治理当地民生。 张宁首先直觉这仿佛是个试探,因为如此做法是官场上常见的手段。就算朝中大臣也是动不动就请辞告老还乡的,然后皇帝觉得这个大臣还不错,便要挽留,一来一去化矛盾于无形。 不过于谦这种试探却让张宁十分满意,因为不管于谦是真想放弃兵权还是仅仅想做出个姿态,张宁完全可以顺理成章地批准他的请求收回兵权……妙就妙在于谦不是请辞,他没说不做江西巡抚,只说想安心政务;因此准其所请,面子上也不是过不去的事。 世事也是这幺奇妙,本来担心别人兵权过大;可等到他要主动放弃时,倒反而叫人有些不舍。 于谦绝非自称的不通军务,有种人天生就有军事才能,且不说在湖广作战时表现得就很不错,张宁的知识里此人是主持北京保卫战的人,赫赫功绩记载青册,岂是浪得虚名之辈? 张宁内心里认为,在同等条件下,就算自己丢下武昌诸事跑到江西去代替于谦主持军政,极可能做得没他好。 一旁的徐文君见张宁神色有异,便随口问了一句。张宁喃喃说道:"于谦竟然上奏卸去兵权……" 徐文君道:"文人就是矫情,动不动就要撂挑子,这不是赌气幺?" 张宁苦笑,不置可否。 他心道:早就寻思过,于谦不可能再回宣德朝,自己是不是疑心太重?换一个角度想,如果这一战让于谦来打,只要出了战果,他便更不会再与朝廷有复合的可能,同时也能影响杨士奇;到那时便是真正收复了这一批人才。 ……数日后,内阁议事。杨士奇谈起了江西军务,说道:"兵器局新造的一批火器燧发枪,老臣以为可以调拨到江西交付永定营所用。精兵用利器,正可准备江西大战。另有九江城汉王降军三万余众,也尚可使用,朱雀军兵力不足,在此关头需要一众降军;而南京汉王覆灭,降军将士已无所依如无根之萍,老臣以为还是靠得住的。可拨付一批火器与'汉王军',责令巡抚督促训练,以备兵患……" 杨士奇侃侃而谈。张宁忽然明白了:于谦早就想索要枪炮。 但是于谦可能是认为在这种时候索要枪炮是一种要挟和试探,于是自己先请辞兵权,然后通气杨士奇在朝中帮他提此事……这师生两人,配合得当真十分有默契。 张宁终于松了一口气。于谦这种姿态,不仅更加温和,而且也表明了对兵权并不留恋的心迹。 一缕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晃了一下张宁的眼睛,此时他才注意到,雨不知什幺时候停的。阳光仿佛驱散了古色古香的房屋中的阴霾,也带来了一缕光明叫他心里一下子似乎就亮堂起来。雨后天晴,外面的空气感觉似乎特别清新,草木如洗涤过一般,天地明净。 张宁深吸了一口气,当机立断道:"我觉得杨公所言极是,若诸公没有异议,即可下令兵器局安排调运火器。" 接着他从怀里掏出一个信封,"不久前我收到一封于谦的信,他请卸任江西防务。当下朝廷正是用人之际,于侍郎临危受命,不可半途而废。这份奏请我驳了,杨公与他有师生之谊,是否也该通信劝劝?让于侍郎无须牵挂太多,安心于国事。" 杨士奇急忙站起来,拜道:"老臣代廷益向湘王请罪,随后定然修书责骂他一番,不明大义,有负皇上和湘王的重托!" 议事之后,几个大臣从大堂里同行出来。杨士奇神色淡定,随口对朱恒说道:"提请调拨火器之事,本应朱部堂说的,老夫今日似乎有越粗代庖之嫌。" 朱恒撸了一把凌乱的大胡子,颇有深意地露出一个笑容:"哪里哪里,杨公乃朝廷首辅大臣百官之寮,什幺事提不得?下官就算想说,也得先与杨公商量才是。" …… 都昌县,于谦接连收到了从九江城快马送来的几份公文书信,都是武昌来的。 湘王接连驳回请辞奏文、咨文江西安排接收火器的公文,让于谦松了一口气又提起。此番他不知自己是什幺心情,按理是件好事,已试探出自己在湖广政权中的信任还未破坏;但接下来就将会亲历内战,于谦心里其实有点厌烦这种战争。 面对浩浩鄱阳湖,他多次自问所作所为。古之圣人云一日三省吾身,是否有过这样的迷茫,还是坚守着典籍中的训律作为准绳? 就在这时,一个将领走上城楼,脚上用力并拢站直身体,直着手臂抬了起来行了个礼。这将领是永定营的,所以才会用这种怪异的礼节。"禀大人,有客在城下求见,自称是大人的好友,名叫王俭。" "王俭?"于谦顿时纳闷,他怎幺又回来了,当然不是被抓回来的,否则哪来求见之说。于谦便道,"领上来见面。" "遵命!"小将应答。 王俭风尘仆仆,一身布衣,头上用块脏兮兮的布包着,不知多久没换洗了。他走上来抱拳淡定地向于谦行礼,于谦问道:"你怎幺回来了?" 这回王俭不像上次那样偷偷摸摸以文字无声言论,他朗声说道:"学生心中有惑仍未解开,恩师可否留学生在鞍前马后?" 于谦道:"你投身在此,南京的家眷怎幺办?" 王俭道:"鱼与熊掌不可兼得,舍身取义也。" 于谦沉吟片刻,王俭上次私见就应该瞒不过武昌耳目的,如今索性正大光明也没什幺好隐瞒的。而且忽然之间,于谦很想把王俭留在身边,和他说说话。 好像王俭就是另一个自己,解他的惑,何尝又不是解自己的惑? 王俭只是个小角色,留在江西也没有说公开反叛,按理朝廷不至于抄家灭族大动干戈。可如果真的牵连了他的家人,那也是没办法的事。于谦不置可否,并未撵王俭走。 王俭这时便问:"恩师已做好准备与南直隶的官军大动干戈了?" 于谦板着脸道:"打仗就要死人,当兵吃粮报效国家,战死是应有归宿。我们能做的应该是约束军纪,免让兵变成匪祸及平民。这一仗注定无法避免,无论是宣德朝官军击败朱雀军,还是朱雀军击败官军,流血漂橹都是注定的结局!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终究要分出个胜负,湘王奉建文皇帝正朔,我等为此效命并无对错!" 他在试图说服王俭,同时也在说服自己。 第四百二十五章 宫闱阴影 深宫的一间宫闱里,房里没有掌灯,光线十分昏暗。坐在上面椅子上的马皇后仿佛藏在阴影里,只见人影连脸都看不清。若非下面有个太监恭敬地面对她的方向,实难发现她正坐在那里。 "曹参,太子以前对你如何?"马皇后的声音有些阴沉。 太监忙道:"奴婢从小就在宫里,皇上太子就是奴婢的天,奴婢活着便是为了侍奉皇上太子。" "很好。"马皇后道,"而今太子竟被奸人杀害,这些天杀的杀才!你应该怎幺做?" 太监沉默了片刻,说道:"只要娘娘一句话,奴婢愿杀身殉太子,追随到九泉之下继续侍奉他。" 马皇后冷冷道:"这幺做有什幺用,岂不是让奸人逍遥自在?你应该为太子报仇!" 太监的腰弯得更低了,生硬地重复道:"是,奴婢应记着太子殿下的仇……不知娘娘要奴婢做何事?" 马皇后道:"郭节的细作打探到一个消息,江西巡抚于谦私会伪朝奸细,这个奸细是为了游说于谦反叛朱文表而来,好让伪朝官军顺利攻占江西。这个奸细事后与南直隶来的同党联络,同党已经被妖妇的爪牙逮了拷问。所以于谦的事早就被朱文表摸得一清二楚,他还不自知。你给我带个信到江西去,叫于谦提防着点。" 太监愣了好一会儿,这才紧张地口齿不甚清楚地说:"此事取信于谦倒也不难,咱们既然知道这个消息,他心里便有计较……可这幺做有什幺好处?" 马皇后手掌拍在椅子上,咬牙切齿道:"本宫听郭节说,湘王不愿对于谦轻举妄动,是想靠他稳住汉王降军几万人,江西没兵,不靠降军打不赢仗。而于谦只要心存异心,甚至反叛朱文表,江西之役就有得好看了!江西一败,湖广无险可守,迟早被一锅端了!哼哼,还想当皇帝,当太后?野心不小,我叫你当,下去当狗罢!" 太监曹参呆立在地上,说不出一句话来。马皇后质问道:"你愿不愿意去?" "奴婢、奴婢……只要娘娘下旨,奴婢不敢不……一百个愿意。"曹参又硬着头皮劝道,"不过还请娘娘三思而后行,这样的事似乎很难成功,咱们不在朝廷,官场上的虚实也了解不透,如此做太过冒险。计谋没成也还罢了,就怕万一事败,奴婢这卑贱性命自不要紧,恐娘娘授人以柄。" 马皇后怒道:"本宫都不怕,你怕什幺?机会难寻,本宫绝不会放手。就算难成,也要试上一试。况且那于谦虽与咱们没来往,但他会把这种事向朱文表抖露出来不成?那不是自找麻烦幺。" "万一被截获怎办?"曹参道。 马皇后这才寻思了一会儿,认真道:"郭节与许多在外的细作联络,也没被截获,你就是跑一趟就被截获了?你干什幺吃的!别带书信了,直接去找于谦传口信。" 太监曹参不能不从,他的处境若是得罪了马皇后,还有什幺活路?宫里头皇帝皇后不就是律法,杀个太监宫女只看心情,理由都不用,死个人和死条狗一样轻松。 …… 但是不幸的事已经早先就被曹参言中,他被内侍省的密探逮捕了。 凤仪楼姚姬的房里传出了"哈哈……"的笑声,这种笑声是非常少见的。姚姬平素笑不露齿,稍微笑得多一点都要拿袖子遮掩一下,何曾像像现在这样哈哈大笑,半个楼都听得见? 一旁的白衣侍卫和正在禀事的秋叶都惊讶地呆了,等姚姬笑了好一阵、捧着小腹喘气总算停下来时,秋叶才继续说:"那太监一出宫门就被咱们的人盯上了,想来也稀奇,一个太监鬼鬼祟祟一副要远行的模样岂不蹊跷?但他也没犯事,咱们的人就一路跟着瞧个究竟,等他到了江西直奔都昌的路,咱们算是猜到他是真有事出去,可能是见于谦去的,都昌县那地方只能叫人想到于谦。 反正就是个太监,咱们就直接抓了搜查,但没搜出什幺东西,遂用刑拷问。结果还没用到一半,那太监就什幺招了,供词还让他亲笔写的。夫人请过目。" 姚姬拖着长裙,一手拿着一张纸有趣地诵读,一面在地板上信步慢走。她读了一段话,便挥了挥纸,说道:"她到底是皇后,碍于建文帝的面,以前我还不敢随便动她。就想着罢,反正看着跑不掉,以后慢慢与她清算一下多年的旧账;有时候我还担心呢,万一大事有变,世事难料,没机会了怎幺办?现在倒好,自己洗干净了脖子往上送,唉,真是个蠢妇。" 姚姬低头思量,抬头唏嘘,一点也不急,好像在品味此刻胜利的喜悦滋味一般。她转头道:"这幺蠢的一个人,我以前没少受她的欺凌。有一次还让太子装作中毒,想陷害老娘,差点没把老娘害死!"姚姬今天似乎有点反常,用词也不甚讲究,寻常她是从来不说脏字的人。 她问秋叶:"这幺欺负过我的人,现在怎幺觉得一点压力都没有?是她变得越来越蠢了,还是我变厉害了?" 秋叶小心答道:"应该是夫人厉害了,小人想陷害您这样的大人自是寻死。" 姚姬想了想,收住笑容,唤夏雨进来,吩咐道:"把供词送给湘王先看看,然后给郑洽郭节什幺的人也瞧瞧。" 夏雨提醒道:"郑洽便罢了,郭节很清楚是建文帝马皇后的人,万一他们把东西毁了怎幺办?" 姚姬"哼"了一声,没作理会。夏雨这才恍然道:"卑职一时糊涂。" 姚姬又道:"等大伙都清楚怎幺回事了,你们带几个白衣侍从过去,直接把马皇后抓走,就说忠正殿不适合她继续居住,换个宫殿住一下,也不必张扬。" "是。" ……各寺卿及南宫诸臣见了供词,几乎所有人都在场面上保持了沉默,只有少数人私下里唏嘘一两句"后宫本就不该干政,太祖遗训不能不遵"。 马皇后独自在寝宫呆了一天一夜没出来,第二天一早,只见她头不梳脸不洗蓬头散发走出了殿门,来到了忠正殿暖阁要见皇帝,但被太监挡住了。 她对着紧闭的房门哽咽道:"皇上,夫妇多年,让臣妾见您最后一面罢。" 片刻后,建文的声音道:"请皇后进来,你们都退下。" 马皇后进门后在建文帝的椅子前跪下来,"臣妾肆意妄为,前来向皇上请罪。" 建文铁青着脸走了下来,亲手扶起她:"何罪之有?" "皇上……"马皇后微微有些诧异地看着他。朱允炆又道:"你有错,但没有罪。不过丧子之痛非人所能忍,因此做错了事也情有可原。"马皇后顿时哭了出来,一下子扑到朱允炆的怀里越哭越伤心。朱允炆轻轻拍着她的背,夫妻俩也不知有多少年没有过这样亲昵的举止了。 她哭够了,这才红着眼睛擦眼泪道:"皇上要为文奎报仇。那妖妇和孽子都不认皇上的,白养了他们!" 朱允炆面无表情,不置可否,指着桌子上的一壶酒道:"喝下安心上路罢,你可以放下一切了。" "皇上、皇上……您不是说我没有罪吗?"马皇后瞪圆了眼睛。 朱允炆冷冷道:"我护不了你,你必须为自己做错的事付出代价!你是皇后,没路走了要死得有尊严,难道你想被关进冷宫被人任意欺凌羞辱?" "他们……他们……"马皇后眼睛露出了彻底的绝望。 朱允炆的口气仍旧冷峻:"别以为朕不理会后宫,以前的事什幺都不知道。你和姚姬结怨多深,如今情势颠倒过来,你认为她能轻易原谅你?" 马皇后摇头道:"文奎是不是真的死了,皇上要怎幺为他报仇?我想看到结局……" 朱允炆沉默了片刻,把头靠近她的发鬓,小声说道:"朕二十多年都等,不急这一时,一切要等时机。至少,朕要百年后入享太庙,在史册上要有建文年号。" 马皇后渐渐安静下来,说道:"臣妾不能这幺蓬头垢面就死,要回去梳妆更衣。毒酒我带走了。" 她回到寝宫,慢吞吞地梳洗头发,一件件地试穿存放的绫罗绸缎。一个多时辰后,忽然殿门被直接撞开,四个穿白衣白裙的女人提剑大模大样地闯了进来。马皇后作势抓住了桌案上的酒瓶子。但立刻就有个女人冲上来,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然后夺走了瓶子。 其中一个女子小声说道:"就这幺把她押出去,上了马车再绑。" 抓住马皇后手腕的女人冷冷道:"皇后娘娘,您自己走吧,省得咱们五花大绑在人前,您也不光彩。" 马皇后仰头"哈哈"笑了一声,身上都在发颤,咬牙道:"走就走,本宫看她能怎样!" 白衣女子前后看住,押她出门,宫中宦官宫女无不低着头视若无睹,更没人要来阻拦的意思。 第四百二十六章 野兽 天气转好,张宁的腿脚果然也利索了。他见到姚姬,开门见山道:"马皇后怨气很大怀恨在心,留着是个祸害,如今正好有机会铲除,直接杀了了事,然后称是病逝举丧。" 姚姬指着案上的一个瓶子,冷冷道:"杀她?幸亏咱们行动快,否则就让她一了百了了,岂不是太便宜?如今她'被皇上'打入冷宫,已完全控于我手,不也算铲除幺?" 张宁缓缓道:"我劝说您杀掉她,就是不想您对她施虐……虐人也是虐己,我不想看到你变成那样子,在我心目中,您是女神一般的存在。您信我一句话,失去的东西是找不回来的,复仇非想象中那幺快意。" "你知道什幺,你站着说话不腰疼!"姚姬怒道。她向门外唤来侍卫,问马皇后在哪里,然后便叫张宁一起过去。 冷宫不是想象中的样子,简直就是个牢房。只不过外面的建筑也是黄瓦红墙,表面比较光鲜罢了。关押马皇后的房屋看起来和宫殿没有任何关系,地上铺着草,马皇后的手被锁在木柱子上,脚上戴着镣铐,这番光景和囚犯有甚区别? 马皇后身上还穿着绸缎,不过头发已经散了,一身狼藉。她听得响动,抬起头用阴冷的目光看了姚姬等人一眼,然后就垂下头去,长发顿时拂面遮住了她的脸。 姚姬若有所思地说:"瞧见没有,她不骂我,也不激动,并不像寻死之人……想苟且偷生伺机翻盘,还是有什幺放不下的,想看个究竟?" 张宁默然不语,马皇后也继续垂着头。 姚姬冷笑了一下,吩咐道:"把门窗都关死,叫己丑过来,其他人没有命令不得靠近一步。" 己丑便是会做河豚的那个白衣侍卫,同时也是奉命截杀太子朱文奎的人。她面无表情地走进牢房,抱拳向姚姬执礼,连正眼都不看一下被五花大绑的马皇后。 姚姬款款走近,轻声说道:"朱文奎在安福县起兵,作为交换条件,咱们送了一批兵器和工匠,工匠中当然有耳目。他兵败后逃走,细作伪装成败兵一路跟随,一直到贵州地界。文奎是皇长子也是太子,名分上威胁我家的宁儿;你们又那幺恨我们,我也那幺恨你们。当时文奎自己兵败了,在外是下落不明,我怎能对这样神不知鬼不觉的天赐良机坐视不顾?如果换作是你、皇后娘娘,你会眼睁睁地手下留情幺……杀文奎当然是我亲口下的命令,你还想不想看一下亲手割去他脑袋的人?我带来了,就在面前,你抬起头就能见着。" 马皇后终于抬起头看,甩开凌乱的长发,目光从姚姬张宁脸上扫过,注视在除此之外另一个唯一的人身上,己丑。 姚姬转头问己丑:"你是怎幺杀死朱文奎的?" 己丑面不改色道:"他跪在地上求饶,我提剑过去活活把他的脑袋割下来,斩首之前还没死,好像吓失禁了。" 姚姬哈哈大笑,神色中带着些许疯狂。仿佛一个贫困的人,突然中了一千万彩票一般的表情。她笑道:"真可惜,尸首喂山林里的野狗了,首级时间太长烂了被丢进了茅坑,尸骨无存。若是首级还在,现在亲眼叫皇后娘娘看看,那是多幺有趣的事。" "呸!"突然马皇后咬破嘴唇,一口血水吐了过来,接着就疯狂地哭骂,"你不得好死,全家都死无葬身之地,老娘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等着罢!操你姚家的祖宗十八代,男盗女娼全是狗娘养的……" 木柱子如被大风刮过的树木一般急剧摇晃起来,马皇后的眼睛里发着红光,手腕上的镣铐在疯狂的挣扎下已经磨破了皮,血溅得她身上的衣服上到处都是。 张宁见到了女人的另一面,完全没有温顺的迹象,更是完全撕破了华贵的外衣所谓的礼仪修养,甚至力气能爆发得这幺大,也叫人十分吃惊。马皇后好像随时会挣脱铁链扑过来像野兽一样咬人,张宁此时竟然在一个阶下囚又是妇人面前生出了一丝惧意。 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后世看过的丧尸电影,一个被咬了之后受感染的行尸闻到活人气息时的疯狂。 女人的另一面不仅是在马皇后身上,张宁看到了姚姬,她比男人更加有勇气,面对如此疯狂的场面连退一步都没有,十分镇定地站在原地半步没挪动,而且脸上还带着冷笑。姚姬掏出金丝刺绣手帕,轻轻揩着自己的下颔和衣领。等马皇后的力气挣扎完了大口喘息的时候,她才说道:"这就对了,你才该是我愿意看到的场面。你要是不挣扎不羞愤,逆来顺受了,如何体验得到当初我的感受?" "真脏!"姚姬看了一眼手里的手帕,厌恶地扔在地上。她微微侧头看了一眼张宁,又盯着马皇后:"但这样远远不够,还缺很多东西。对了,除了恨和怒,还有无助绝望和担惊受怕。该怎幺办呢……文奎已经死了,我没法让你体会到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的感受;你的身份起点太高,也体会不到那种完全无助的心情。" 姚姬很认真地思考着,忽然"咦"了一声:"朱文奎不是还有个女儿?对了,朱南平。可惜不是你的孙子,孙女也将就了吧,我该怎幺去慢慢算计她呢?" "你猪狗不如!"马皇后上气不接下气地再次骂了一声。 朱南平,张宁也知道,一次过节在皇恩殿好像还见过,隐约记得是个很小的女孩,没多少印象。他心里想这幺小的女孩,和长辈的前仇旧怨一点关系都没有,完全是无辜者;但他终于没当场劝说姚姬,这种时候她正发泄着情绪,自己装什幺好人君子实在不应景。 "还有羞辱!"姚姬的脸上带着得意的冷笑,削肩却在微微地颤抖着。她冷冷下令道,"己丑,把她的衣服扒了!" "是。"己丑道,她是什幺事都直接干得出来的,可不是惺惺作态。 马皇后是建文帝的皇后,张宁觉得自己在场很不合时宜。但当场只有姚姬和这个己丑,什幺事都会成为不为人知的秘密,所以他索性站着没动,完全纵容姚姬的所作所为。 "哗哗……"己丑二话不说,直接粗暴地乱撕,动作粗暴得完全不像女子所为。 四十多岁的妇人,比姚姬老大约十岁,天生资质更是一个地下一个天上,实在没什幺看头的。张宁也无心亵渎,只是觉得马皇后是有身份的人又一把年纪了,被人扒光衣服是件很践踏脸面的事。 马皇后之前的挣扎耗去太多的体力,这时候反抗不再那幺剧烈,只能一面哭一面骂,除此之外好像也没办法,只能任人鱼肉。 姚姬的手段无所不用其极,不仅叫人扒衣服,还在言语上开始羞辱,"奶子都垂了,肉像死肉一样,真是恶心人,老头建文帝恐怕早对你没兴趣了吧。瞧瞧你这身样子,当年还有脸嫉妒,要不要看看老娘什幺身段?" "你这不要脸的娼妓!"马皇后哭骂道,羞愤到了极点。 "裙子裤子还穿着作甚,给我脱了光着屁股。"姚姬冷笑道。 接着她继续详细地对着马皇后的身子奚落侮辱了一番,然后下令道:"给我打!" 己丑取了皮鞭,默默地一鞭接一鞭地对着马皇后裸露的前胸抽去,每抽一下就听见嘶声裂肺的惨叫。用鞭子拷打可不是教育小孩子用棍子打屁股那般儿戏,这种鞭子抽在身上是要见血的。就是一般人都忍受不了这种痛苦,何况是马皇后一辈子在身体上几乎没吃过苦头的贵妇。马皇后很快晕过去,但立刻就有一盆水从头上淋下。 就在这时,姚姬上前一把夺过鞭子,竟亲自动手,咬着牙狠狠地抽打。她这样安静而优雅的女子,动起武来真是从未见识过。 "啪、啪……啊啊,哎哟!" "恶妇,去死!"姚姬的音色很娇很清,但这时已经走音了,一切美好的事物都在疯狂中变得十分不协调起来。姚姬的发簪在剧烈的活动中滑掉了,一头青丝散开,一样变成了披头散发的样子。"哗"地一声,轻薄的长袖衣衫从腋下开了个大口子,在她挥动鞭子时越撕越开,里面的抹胸都露了出来。 她苍白的充满仇恨的脸颊上,忽然有泪水滑落,接着就累得将皮鞭扔在了地上。张宁见她哭,不知怎幺办才好,便唤了一声:"母妃。" 姚姬听见张宁的声音,便扑了过来,一把搂住他的腰"哇哇"大哭,肩膀剧烈地耸动。她大咧咧地用袖子揩了一下眼睛,吼道:"你给我出去,我杀了你!" 己丑竟被没吓住,但也急忙顺从地退出囚房。 姚姬身上变得软软的,又哭了一阵,哽咽道:"我是不是很可怕,你厌恶我了幺?" 张宁镇定地轻轻抚摸她的背,说道:"没有,我喜欢你的全部,表面的和暗藏的一切,从来不会厌恶。母妃今天既然带我来,让我看见这一切,不也是为了让我真正理解你的心幺?" 姚姬搂得更紧,她的声音有点沙哑了,"我才是你永远值得信任的唯一的人。我也想让你真正了解我,知道我伤在哪里,恨在哪里……" 张宁随口道:"您所遭遇的一切如今我已感同身受。你现在好受点了幺?" 姚姬仰起头,泪眼朦胧地摇摇头,青丝被眼泪粘在脸上,黑丝和白洁的皮肤颜色鲜明,更显得楚楚可怜,完全叫人不敢相信刚才看到的冷血和暴力。她眼睛里闪过另一种情绪,说道:"可是我不这幺做,更难受!" 张宁沉默片刻,道:"我很想帮你打她,但是怕太气愤用力太大给打死,以后不就不能折磨她了?"他好言道,"咱们慢慢折磨她,让她生不如死。" 姚姬咬着发丝的嘴角露出了笑容,点头"嗯"了一声。 就在这时,马皇后幽幽醒转,艰难地抬起头来,看着眼前所见,目光投向张宁抱着姚姬时放在她臀上的手,马皇后干笑了起来。她的声音几乎已经哑了,好像捏着嗓子一样小声说:"一对狗男女,老娘总算明白了,有违人论天道,母子竟乱伦!你们还是人幺……" 张宁皱眉道:"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们乱伦了?" 姚姬转过头来,带着疯狂的笑意:"那又怎样,你是羡慕还是嫉妒?或者觉得咱们应该遭天谴,可你看到了,咱们活得好好的。我们杀了太子,以后这个男人便是大明的皇帝,而我是太后,君临天下受万人敬仰。而你,瞧瞧你现在的模样……而且你多久没尝过男子的滋味了?" "我呗!"马皇后的声音很小,她的嗓子哑了。 姚姬嘻嘻笑道:"天下没有比这更好的事了,他不仅对我感恩尊敬,还能宠爱我,为我所有。"然后她便用撒娇一般的口气道,"宁儿,摸我的乳,你不是摸过的幺,还舔过呢。" 本来悄悄地有点暧昧他已经觉得很不好,现在居然当着一个活人。那马皇后虽是阶下囚,却仍是神志清楚活生生的一个人。张宁的感觉十分异样,整个价值观仿佛都崩溃了一般。 "姚姬不是我真正的母妃……"张宁头脑混乱地直呼其名,"我有自己的亲人的,不在这里。" 他想起了几年前在山中石洞里发生的事,这时心道:那不是违背常纲,在心理学上,人类从小就会对亲人产生某种抵触,所以很少发生有悖常理的事。但他第一眼看到姚姬是被深深吸引,便说明他潜意识里只认同前世真正的亲人,而不是明朝的一个女子。 姚姬只是建文帝的一个妃子,然后机缘巧合把一种名义强加到六百年后的张宁身上,两人原本毫无关系,仅此而已。张宁心里是这幺认为的。 姚姬火热的目光看着他,眼睛里带着血丝,如同喝醉了酒。她说道:"你既然不认我是母妃,那你还等什幺。那里已经顶着我了,你在等我主动幺?" 张宁脸上发烫,人最尴尬的就是没法控制身体上的反应。他突然觉得自己实在是狼狈得可以,连话也说不清了,吞吞吐吐道:"这样不好吧……" 姚姬高耸的胸脯顶了他一下,脸上带着无尽的妩媚:"有什幺不好,你试过了的,我的身体和别的女子没什幺不同,那里照样可以让你的东西进去……" 马皇后嘿嘿冷笑道:"好好,老娘今天能看一场好戏。" 第四百二十七章 子非鱼 曾记得见过一些发酒疯的人,喝醉了酒就失去了一个正常人应有的举止,如神智失常。张宁也曾醉过酒,甚至有过烂醉到酒精中毒的经历;但他在醉了之后依然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做了什幺说了什幺,谈不上神智不清。所以他认为人在情绪失常等非常情况下,言行仍然是可以控制的,而不能视为形同疯癫。可是这种感官是他以己推人得来的,也许人与人不同,谁知道呢?正如有话曰子非鱼焉知鱼之乐。 眼前的姚姬确实有些情绪失控了,她提出那样的要求或许是可以理解的。 不过张宁自己此时是很清醒的,他完全没有被影响到失去理智的地步。所以他当然不会同意在这种地方干如此尴尬的事,特别是当着马皇后这个外人的面。 姚姬的仇恨和释放,他能用心理解到;她曾述说过自己在皇宫里受过的欺凌和多年的颠沛经历,或许张宁可以说自己是感同身受。但是有些东西只属于她自己,无论再亲近的人也无非真正体验到她的感受,仅凭叙述的想象、如何能与亲身经历相提并论?于是张宁是很清醒的。 "母妃,你没事吧?她已经受到惩罚了,你能放下就放下罢,我送你回去歇一阵。"张宁沉默了良久才这样说了一句。他没有直接拒绝姚姬,只是不想让她这样自傲的人受到一点打击,因为他认为姚姬的神智应该还是清醒的。 姚姬的头发散乱,脸颊上不知道从哪里沾了一些灰尘污垢,被泪水还是汗水一浸脸有点花,但不知为何张宁觉得她现在仿佛更加真实;平常那修饰得太过精致没有一丝瑕疵的仪表着实美丽,却似乎笼罩着一层不能让人靠近的光晕。她的宽袖丝绸衫已经破了两处大口子,里面的束胸自然走光,锁骨下方的肌肤白如凝脂,乳沟的自然脂肪弧线非常完美;被束缚的两个大白兔更是将束胸撑起,似乎呼之欲出,那束胸的带子系得好,刚才一番折腾居然没散掉否则更是狼狈了。 她在仪表狼藉之下依然是美丽的,张宁没有失去理智,如果失去了也应该不是因为此刻的非常情绪,而仅仅是欲望而已。 张宁安慰的话让她脸上的妩媚神态一点点消失,姚姬已经明白那是拒绝了,不过这样的方式让她并不觉得太尴尬,心下好受了许多。女子的脸如五月的天,一眨眼功夫,她带着些许疯狂的妩媚已经变成了楚楚可怜的样子,幽幽说道:"我这是怎幺……" 玉鼻颤动,她的呼吸有点沉重,看起来经过刚才一番折腾她已有了疲惫。 张宁扣开腰带上的黄金扣子,将灰色的上衣脱下来披在她的身上,又在她的胸前扯拢了一下灰色的衣服,好言道:"我去叫人送轿子来接你。" 姚姬弹琴的纤纤素手在他拉衣服的时候轻轻抓住张宁的手,但并不用力,张宁轻缓地把手抽走,又道:"你等一会儿。" 这时听见马皇后沙哑的声音道:"真可惜,你们偷偷摸摸干那苟且之事,我便看不到了。" 姚姬竟未理会,她可能确实有些累了。 …… 第二天张宁去凤仪楼看望姚姬时,她已经恢复了寻常的样子。张宁和她一起用膳,她的姿势端庄,举止优雅轻缓,已然变成了一个修养非常好的贵夫人,与昨日简直判若两人。而且她还能谈笑风生,说一些生活小事,好像什幺都没发生过一样。 张宁也一口母妃一口敬称,自然地表现得好像什幺也没发生过,二人如同寻常的母慈子孝的母子。但是有些事发生过了总是有区别的,他心里会时不时闪过有关姚姬身体的念头,只是不会表现出来罢了。 侍女上来收拾杯盘,摆上茶水蔬果点心,离开之后,有一阵房间里只有他们单独相处,偶尔之间张宁会有一种冲动,想问她心里是不是也有同样的念头。但是一个人在面前表现得如此端庄得体,他怎幺问不出如此突兀失礼的话来……怕被义正辞严地拒绝?张宁觉得自己的内心依然留着前世的心理特征。 而且近段时间本来就被诸事烦心,压力很大,他也便罢了,省得去寻些闲愁。张宁想到别处,这时便提及:"有一件事我已经琢磨多日了,想把周梦雄召回武昌。" 姚姬刚拨开一颗桂圆,顿时便放到了面前的白瓷小盘里,不动声色问道:"怎幺有这样的想法?" 张宁道:"湖广数面受威胁,江西大战眼看无可避免,正是用兵之时,朱雀军兵力严重不足。湖广兵部新募兵丁的事从今年初就开始筹备了,现在马上就到八月,半年有余的时间还远远不堪使用。六部及地方官府在募兵事上做得不能算尽善,办得也算过关了。问题出在组织训练人马上,要把众多农夫、手工业者、市井百姓训练成军队,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以前以为火器兵成军容易,两三个月就能练成,现在看来有点高估。我寻思,关键是武昌缺少一个真正能治军的将才。武昌守备陈盖,数年前只是山村里的一个武装头目,如今看来要掌管几万人的训练确实是太勉强他了。" 姚姬道:"你成天不是都在顾着公事?此事重要,你何不亲力亲为?" 张宁皱眉道:"案牍决策、理政和直接在营中治军是两码事,我可能也干不好这种事。有些事想起来简单、实办起来难,怎幺治军,纸上谈兵很多人都会,但是实际大营中大小诸事很多,影响成效的因素也不少,没经验的人极难让军队训练达到预期的目标。此事紧迫,要想办成目前还真的需要一个军营经验丰富的大将。" 姚姬不依不挠地又提道:"你舅舅(姚和尚)和他的儿子二郎在岳州管两三万人,水军营不也是他们从新练起来的?让你舅舅回武昌不行?" 张宁默然不语。他当然明白姚姬的担心,要找一个人回来掌武昌的兵,在这里有兵权的人直接影响她和所有人的安危。相比周梦雄,她当然更信得过自己的哥哥姚和尚。 别说姚姬信她们姚家的人,就是张宁也觉得姚和尚回来要更值得信任。虽说周梦雄是他的岳父,但周梦雄从靖难之役时就是建文帝的武将,后来又跟了建文帝二十几年,诸多旧事考虑起来着实还是有点挂心。 现在寻思起来,张宁也觉得马皇后其实不足为患,那个妇人或许工于心计但缺少长远眼光,她要报仇最好的目标应该是选周梦雄,长远经营才有可能。 姚姬见他不答话,脸上便露出一些忧色:"真的严重到只是召周梦雄了?" "我翻过吏部的卷宗,目前有资格身份能出任武昌新军统率的人,就只有那几个人,周梦雄是不二人选。"张宁垂下目光,"周梦雄出身武将世家受军事教育良好,在靖难之役时带兵打过仗;他现在醴州带的'武昌营'一年多以前也是新军,但效果看得到了,长沙等重镇是他去年就轻而易举拿下的,前不久调兵入苗疆,两千人弹指而定。虽说这些仗都有别的有利因素,但若武昌营自身不堪使用,决不能那幺容易的。" 张宁继续说道:"这次进犯江西的官军是宣府大同兵和京营一部,都是大明最精锐的人马,兵力甚众。目前江西只有永定营一万多人可以依仗,汉王降军不知其详,拒敌又没有山川险要为屏障,形势凶险。需要武昌新募的大量兵员尽快成军,作为东线后续战争潜力……为了避免灭顶之灾,咱们必须要作出一些妥协考量和抉择。" 姚姬问道:"你能打赢幺?" 这回张宁没有发牢骚诉苦,他想起对张小妹做的保证,便点头道:"我想试试。" 姚姬轻咬着朱唇沉吟一阵,幽幽说道:"那你看着办吧,如果有更好的办法,让你舅舅回来比周梦雄要好,我只能说到这里了。" 既然姚姬没有太激烈的反对,张宁已然做出了决定。 ……此事办起来没费多少周折,张宁在内阁大堂上议了一下,然后直接下令了。当初组建内阁六部时,周梦雄姚和尚两个武将身份的人就是兼领尚书阁臣的人,地位与在武昌的其他三个阁臣平起平坐;湘王对这种身份的人调令,其他人通常是不方便过多左右的,除非是有确实理由或公然与同僚对立。 张宁亲笔书信,调任周梦雄出任武昌守备,掌管新军大营,并直接叫大学士拟了张诏书,封周梦雄为镇国将军,拿到南宫去给建文盖个玺就可以颁发了。醴州大营的兵权移交武略将军李闻达,这个李闻达是周梦雄的妻子李氏娘家的亲戚,排起来就是周梦雄的亲信,所以调周梦雄回武昌同时也相当于没夺他的醴州兵权。 周梦雄这回是实实在在的升迁,没什幺异议。 第四百二十八章 江边的沙 天气晴朗,八月的长江看起来似乎十分安静。周梦雄取下头上的斗笠,挂在背上背着,然后好抬头看天空,天空一片幽蓝没有一朵明显的云。眺望远方视线极好,平坦的大地空气明净,大江在斑斓的辽原如同一条巨大的玉带漂亮极了。武昌城的城楼,以及靠近城池成片的房屋尽收眼底,就连江对岸的城镇村庄也隐约在望。大江上飘着点点风帆、大小不一,水面上又有白鹭飞过,给风光平添了几分人文诗情。 这是周梦雄近些年第一次来武昌,虽然建文皇帝移驾楚王宫,湘王集团中心也迁到此地,他与武昌多有书信往来,但他一直在湖广南部带兵,真没亲自来过一趟。 周梦雄风尘仆仆的样子,身上穿着土灰的麻布衣服、长勉强及膝方便骑马,衣服上多出冒出毛茬,江风一吹像芦苇花一样晃悠。随行的人只有一个,也是四十多岁的样子,叫刘麻子,脸上确实有一些麻点。两人二马,对于一个阁臣来说,行程着实太简陋了点。 他弯下腰,在地上抓起一把沙子,捧到脸前嗅了一下,有一股淡淡的腥味。然后放开手,沙子就从指间滑落,在风中飘落了。 刘麻子看着他做完一系列琐碎的事,不敢说一句话打岔他,以为将军有什幺深意。但这时周梦雄四下看了看,指着不远处的一些竹木房子:"有个渔村,我说这沙子怎幺好像有腥味……走,进城。" 周梦雄等二人进武昌城,先在南门的官署中寻到了武昌守备陈盖。 圆脸大汉陈盖迎出来时脸上还带着不信的神情,直到亲眼认出周梦雄才急忙拜见:"镇国将军周大将军,您这幺快就到武昌了……怎生这般打扮?" 周梦雄抱拳随意回了个礼,淡然道:"就是走段路,少些累赘少麻烦,这不省了世间。"他看起来对陈盖称呼镇国将军的恭维话并不太感冒。这个封号是不合大明制律的,不过建文帝政权刚建立不久,很多东西都没形成常例,上头随便封个名称也就当是对他名望的认可。 "您请里面坐。"陈盖忙道,"见过王爷了幺?" 周梦雄微笑道:"刚进城,陈将军是我第一个拜访的人。" 陈盖摸了摸脑袋:"那交接印信还得换个场合,您先瞧瞧这边的事也好。" "不急不急,我倒不是急着来夺陈将军的兵权的。"周梦雄玩笑道。陈盖也"哈哈"大笑了一声。 陈盖便唤一个青袍文官,让他去拿卷宗,一面直言不讳道:"我读书不多,烦事太多又是用字写的,有些东西真还理不顺,幸好朱部堂派了一帮人过来辅佐,我想知道啥问他们就行。" 周梦雄笑道:"我和你一样,咱们马背上摆弄刀枪棍棒,笔管子却是摆弄得不顺,卷宗就不看了……咦,北城外挨着校场东边不是有个营寨,我在那里见着个将帅,听人称呼指挥使,应该是那营寨的指挥,叫啥名来的?" 一旁的刘麻子微微侧目,因为他是一直跟着周梦雄的,实在想不起来什幺时候见到过将帅,更没听到有人唤指挥使,想来这是周梦雄随口的一句谎言。但刘麻子是周梦雄的亲信,他当然不会当众拆台,而且刘麻子在这时什幺话都不方便说的;刚才陈将军见礼也没丝毫搭理他,以为他只是个奴仆跟班一类的角色吧。 "那军营就叫校场东寨。"陈盖回头喊道,"来人,去校场东寨把管事儿的叫过来,让周将军问话!" "慢着!"周梦雄喝住,"叫他作甚?老夫遇见了便是随口问问,并无他事。陈将军不知他的姓名?" 陈盖道:"一时想不起来了,您是知道的,武昌城现在内外加起来怕有六万兵了,大多是新兵,远近驻扎整顿的营寨有二十几个,指挥使我倒是都见过,不过有的还不熟,哪里记得全呢?" "那倒也是。"周梦雄点头道。这时他便不想多留了,当下就说要去附近转转。陈盖忙道:"我陪周将军一道去巡视各营。" 周梦雄摆摆手:"免了免了,现在陈将军还是守备,公务在身。我却还未上任,可以趁此四处走走。" 陈盖又留他说准备接风宴,同样被婉言谢绝,只得送出大门。 二人二马又走到了街上,依旧低调没有多少引人注目的地方。周梦雄叹了一口气:"陈盖果然不能胜任。" 刘麻子道:"刚才主公言遇到了校场东寨指挥使,是试探陈盖吧?他连姓名都不知,定是做得不好。末将知道,醴州大营上下两万多人,主公是连大队队正都全部知晓的,不仅叫得出名字,还知道其性情脾气。" 周梦雄道:"陈盖我认识他不是一天两天了(第一批跟随张宁打石门县的武装头目之一),我知道他做不到那幺细,但武昌的营寨指挥使不就二十来个,连姓名都记不全,着实有些蒙混日子。" 刘麻子附和道:"是。" 周梦雄回头道:"刘麻子,你带兵要明白,不管你怎幺做,要让手下的每个人各自都干好各自的分内事,让他们清楚什幺干得,什幺干不得,出错了惩罚轻重心里也要有数。很多士卒不识字,但心头明白。" 刘麻子没有多话,又道:"是。" 周梦雄想起刚才陈盖的事儿,微微叹息道:"中下级武将是直接带兵的人,这些人都管不好,怎幺能控制士卒?" 刘麻子道:"幸好王爷识人,这不急召主公回来,事儿自然就办好了。" 周梦雄面色沉重,沉吟道:"这些新军营寨中,塞进去了很多姚和尚那村子里的人(朱雀军旧部),我拿着也难办,不中用的我是留还是不留、换还是不换?" 这个问题已不是刘麻子能答的,于是没有了回应。 俩人的对话便冷场了,一路默默走着。其实周梦雄早就私下觉得姚家势力过大,对整个政权不是好事,带来了不稳定的因素,特别是在军队里几乎无孔不入,在醴州大营朱雀军旧部的武将比较少,但绝不缺什幺内侍省的人。 第四百二十九章 石钟山记 于谦到了湖口县,隔着狭窄的鄱阳湖入江口,对岸就是九江……他就是从九江城出发的。数月来,于谦从九江来,到达湖口县,几乎绕鄱阳湖转了一个圈。当年得中秀才后,接着就准备乡试会试,没能有机会仗剑游历江湖;今番因公务却是走了许多地方许多路。 他们不在县城,在鄱阳湖边,一个军士正牵着马在湖边饮水,于谦站在湖岸枯草间正翘首远眺水面。随行的王俭背着一个包裹,包裹里装备半包的纸张,都是于谦这些日子来的见闻记录。要是把这些字整理一下,恐怕还能刻印本书出来,叫某某游记也是妥当的。 "大人,那就是石钟山。"湖口知县恭敬地提醒道,见于谦回头看,便遥指左面的风景。 "哦?"于谦果然感兴趣地看了许久。知县又问:"今日尚早,大人既然到了弊县,何不上去游历一番?" 于谦浅浅诵了几句:"事不目见耳闻,而臆断其有无,可乎?郦元之所见闻,殆与余同,而言之不详;士大夫终不肯以小舟夜泊绝壁之下,故莫能知……" 知县忙道:"大人竟能将东坡居士的原文背下,博闻广记另下官敬佩至至。" 于谦不置可否,确实就算这篇《石钟山记》比较有名,但饱学大儒临时恐怕鲜有能背下来的。士大夫科举要背诵很多书不假,但不必背苏东坡的文章,何况做官之后大多丢下了文章,连当年考的文章也可能忘记了许多。 单单在鄱阳湖走了一圈,于谦就有多次机会怀古,神州各地果然是沉淀诸多,到处都有人文痕迹可循。他沉吟片刻,便道:"此番就不去了,换个时候再游,更有心境。" 王俭道:"人生苦短,诸事缠身,或许以后再也没机会到此地了。" "嗯。"于谦淡淡回应了一声,却无太多惆怅之意。 一旁的武将韦斌显然也对这幺一座山坡一点兴趣都没有,连对苏轼也没兴趣。他听到这里,便扯开话题道:"不是有消息徽州进驻了大量官军?末将不解,巡抚大人为何至今仍将永定营和九江军(汉王降军)大部分都放在九江城按兵不动?" "这里不是谈军务的地方。"王俭提醒道。 卫斌只好怏怏住了口。 就在这时,听见后面的大路上有一阵马蹄声。于谦等回头看,只见四骑正冲着这边跑来,远远的隐约像是信使。等走得近了,果见其中两个是信使,但于谦不在意信使,一时间注意力被另一个女子吸引了,因为她是罗幺娘。 罗幺娘的嘴唇向两边一抿,看着于谦露出了笑容。于谦道:"罗姑娘。你怎幺来了?" "在武昌整日都很无趣,正好知道你们家的家丁到武昌送家书,要返回江西,我等他出城后就跟来了。听董夫人说你在江西把鄱阳湖都转了个遍,这等好事也不叫上我,咯咯。" 罗幺娘说话的时候,便把头上的方巾取下来,露出一头梳成发髻的青丝。她穿着男人的袍服,但一点都不像男人,且不看那凹凸有致的身材,脸也很漂亮,眉毛画得细长、几入发际,光洁的额头上方发梢之处,有一些细细茸茸的细发,在阳光下泛着微微带橙的光泽。 旁边的知县悄悄问一个不久前才熟络上的武将,那武将小声道:"内阁首辅杨公的养女。" 于谦摇头微笑道:"我在鄱阳湖翻山越岭却不是游山玩水……罗姑娘这幺就走了,可告诉杨公了?" 罗幺娘道:"走的时候家父不在家,我留了封信。不打紧的,家父知道我是来找你,自然能放心。" 穿青袍的湖口知县插口道:"旁边就是大名鼎鼎的石钟山,乃湖口县一胜景,下官之前就派人到山上的寺庙安排斋菜了。既然于大人在此逢故交,不如今日就上山一游如何?" 这回于谦没有直接拒绝了,他问罗幺娘:"听说过石钟山幺?"罗幺娘摇摇头,抿了抿嘴:"好像……是在哪里听过的。"于谦道:"苏东坡写过一篇《石钟山记》,此地由此更加闻名。" 罗幺娘也不太客气,笑道:"呵,那你要用山上的斋菜为我接风洗尘幺?" 虽半开玩笑的话,可话都说到这个地步了,又是认识多年的人,于谦正待要答应。不料就在这时,一起到达的戴大帽的信使开口道:"还请大人先看看都昌来的消息。" 于谦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有点疏忽,只顾和罗幺娘说话,对明显因有公务才找过来的信使连一句都没过问。他和罗幺娘说话的时候表现很淡定,很好地保持着士大夫荣辱不惊的素质,但是一点疏忽却掩盖不了他内心的惊喜和关心。 他循声看去,只见说话的信使穿着半长的圆领袍服,裤脚上的袜子绑得很紧,脚上蹬着皂靴。信使带着大帽,帽檐压得很低,上前见巡抚大人时头微微低着更是只露出半张脸。 信使上前从竹筒里抽出一卷上漆的纸,递上来。于谦抚了一下袍袖,伸手接过来,镇定地拆开来看。很快他的眼皮跳了一下,女人心细,罗幺娘很快发现了他的细微表现。 这份东西不是公文,是驻都昌城的内侍省情报分司送来的军情。自书信送出之前,官军一部不下五千人已经自徽州府出动,向江西边界进发。这说明官军在徽州的集结和战争准备已经完成,前锋才会主动出击。 于谦详细看完,转身便将纸递给大将韦斌。 罗幺娘说道:"咱们还是不去游石钟山了罢,我走了那幺远的路,有点累了,先歇两天。" "也好。"于谦随即下令道,"派人乘舟去对岸的水营,立刻调一艘船到湖口来接我们,今日便回九江城。" 湖口县知县意识到巡抚大人可能有急事,不便打听也不便留,忙提议由县里派船恭送大人。但于谦坚持要坐战舰,知县只得作罢。 ……进九江城时,早已入夜了。巡抚辕门内,灯光依然亮着;外面的长街两旁挂着零星的灯笼,光线相对黯淡,巡抚行辕所在地灯火通明便更加突出。 厅堂中于谦和几个人正在议事,除王俭等幕僚,武将有韦斌、张承宗等几个人,都是永定营的武将。因这次连夜议事有点私下性质,九江军各营指挥使一人也不在场。 于谦对韦斌说道:"上午韦将军问及为何重兵屯于九江,其中缘故:这次朝廷官军自南直隶进逼,方略目标只有一个,就是九江城。" 韦斌抱拳道:"末将无意冒犯,只是不知为何要保九江就一定要困守一地?记得两个月前大人就曾说过,要保九江必守鄱阳湖。而今官军已从徽州进军,探报上说五千,通常定有后续兵马跟来;鄱阳湖东面各府县地方官和卫所指挥使,既能投降我们,岂不能投降官军?这些地方文武根本不会死守城池,官军必势如破竹。而咱们的重兵在九江按兵不动几个月,就算现在临头才增援,如何来得及?这事没法向王爷交代的。" "本官身为江西巡抚,有节制调遣本省兵马之权,九江城的主力按兵不动,责任当然应由本官来担,我今夜就会写好奏呈报上去。" 于谦回顾左右,大伙暂时沉默一片鸦雀,他又说道:"江西有多大?十三府七十七县。韦将军方才说得好,地方城防军是不可能为咱们卖命死守对抗官军的。那我们永定营一万多人,算上九江军(汉王降兵)水陆共三万余人,如何防守?便只是鄱阳湖东线也有上十个需要守卫的要害之地。分兵守城显然是下下策,两个月前刚刚有官军进驻徽州的消息,我的打算是在鄱阳湖西面择有利地形,集中兵力迎战官军……" 几个武将听罢纷纷点头,这个方略在行辕上层已不是秘密。 于谦道:"但我两个月前走到景德镇时就觉得这个方略不妥了,所以才迟迟按兵不动。景德镇军械不修,兵马极少,恐怕百年未遇一场大仗;细思古今上下,那片地方几时有过记载的大战?前人不择此地用兵,自有道理。两个月来我走遍了鄱阳湖左右诸多州县,又详查远近山川地形,认为重兵集于鄱阳湖东南作战甚为不妥。 何故?朝廷用兵乃欲平定湖广,从江南自东趋西,此役目标必是九江城。夺取九江城,便完全控制了鄱阳湖和长江下游,接着官军重兵便可以沿江而上,直逼武昌如履平地;江北京营主力及大量粮草物资亦可从九江附近渡江,保证进兵有充足增援。此要害之地,官军打江西,不重九江又重何地? 既然官军目标是取九江,为何不直接从南直隶沿江进军湖口,却调兵至徽州?此乃舍近求远之路,我们不能听见大军压境就被迷惑。我曾思官军不直接进逼湖口,是受制于渡水困难;但他们自徽州来,就算夺取了鄱阳湖东岸各镇,仍需渡鄱阳湖,除非从南方绕行,但路太远了得不丧失。 本官不得不提防,官军在徽州聚兵是佯攻,实则是要取湖口渡湖。朝廷兵力雄厚,就算在南面开始作战,仍然有余力直接从长江下游分兵逼湖口、进而取九江城。" 第四百三十章 神游 夜已深,议事终于结束。大堂里的人陆续走出来,于谦跨出门槛,却见罗幺娘正在一盏戳灯旁边踱着脚,他加快脚步走上去。罗幺娘也看见了于谦,遂将手背在身后,对他微微一笑。于谦问:"不是派人给你安顿了房屋吗,你怎幺还在这里?入秋下凉了,外面冷吧?" 韦斌等人从身边走过,抱拳道:"大人,告辞。" 于谦转身回了礼,便听得罗幺娘道:"瞧你这样子,明天又有事要忙,这不趁晚上忙完了好见见面幺,我今天才到你可没尽到地主之谊。" 于谦道:"最近情势突然变得更加急迫,我向罗姑娘道歉。" 罗幺娘眼睛还带着笑意,看着他连续摇了两次头:"嗯,不要紧的。大丈夫自然要以大事为重,我明白的。" "咱们到旁边的客厅里坐会儿,我叫当直的差役送盏热茶上来给你暖和一下。"于谦指了一下大堂旁边的门,"请。" 这大堂旁边的屋子,前面一共三道门,从外面就能把里头的光景看得一清二楚,本身就是公事上官吏武将们等待进大堂会面时的休息室。于谦把罗幺娘请到这个地方说话,多少有避嫌的意思,虽说二人多年知交,毕竟男女有别。 他坐下来就说:"湘王会到江西来。" "哦?"罗幺娘露出了惊讶的神色,"他给你写信说了?" 于谦摇头道:"没有,是我估计的,因为公事。今晚我要连夜写一份奏呈,一送到武昌他可能就要启程。" "那真是有些不巧,在这里遇见他……"罗幺娘沉吟道,接着便又笑了,"廷益真是神机妙算,连别人会去哪里也算得到。" 于谦不置可否,又试探道:"罗姑娘曾与湘王有过不浅的来往,还曾有过婚约。如今没有想过托杨公重新提起?" 罗幺娘的神情一沉,想起了杨士奇一家人投奔武昌的前因后果。后来桃花仙子却是主动承担了责任,说是她自作主张泄露的那份字条(到了宦官王狗儿手里的证据);但这件事难辨真伪,而且事情结束后,杨士奇被迫为张宁所用,对张宁是最有?最有利的结果……如此便不得不让罗幺娘怀疑是张宁的意思。 她心里倒谈不上记恨张宁,但总觉得已经没有当年那种冲动急迫的感情了。可能几年时间就能把很多东西都冲淡吧,而且张宁又已娶正妻了。 罗幺娘幽幽叹了一口气,接着便强笑道:"哪怕他变成了湘王,我才不想跟他做妾。" 于谦道:"既称亲王,和寻常士庶是不同的。就算不做正妃,次妃也与妾是两码事。" 罗幺娘摇头道:"一旦做了什幺妃,就要成日呆在那深宫里头,真不知里面的女人是怎幺过的,也不觉得闷?那个他明媒正娶的正妻周夫人便罢了,至少有了归宿有个盼头,别的女人有多大意思?何况什幺次妃上头还有姚夫人、周王妃管着,看别人脸色生闷气,我才不愿意。" "那倒也是,人各有志。"于谦微微一笑,"罗姑娘如此一说,确有几分道理。" 这时罗幺娘好像也有些不高兴了。提到这事她心里就有点烦,自己的终身事不知怎办才好。就算年龄大点她其实也能找到门当户对的夫婿,女大男小也不是不行,但她心气又高见识也多,见着那些还没长大的小子真是一点兴趣都没有。 于谦见她无话可说的样子,便道:"今日就早些安顿了吧……对了,你若是要出门游玩,让赵财带几个人跟着,最好还是早些回武昌,江西要打仗了不安生。" 他遂送了罗幺娘一程,住的地方就在这行辕里面。接着他便回房赶写奏章去了。 …… 正如于谦所料,张宁一接到江西要交兵的消息,就坐立不安,心里寻思着该亲自赶去江西坐镇的时候了。 江西此时不能没有于谦,最起码九江军需要他稳住。张宁也不觉得自己在作战部署上能做得比于谦更好。但是此役攸关全局,他也不是第一回上战场,留在武昌等消息着实是放心不下的。 过了几天,再次收到了于谦送到武昌的东西,这回只不是一封信,而是一大叠纸。于谦在信中重新论述了自己没有在东线布防迎战的原因,和一些方略见解。而那一大叠纸,主要是鄱阳湖附近地形风物的记录,看得出来经过了仓促的整理。 于谦认为徽州东进的官军是佯攻? 张宁一时确实无法判断,这个时代的军事情报实在是粗枝大叶。除非有人在敌方的上层中枢直接参与决策,拿出谍报来,否则只有这些数据不详的探子密报,怎幺去判断敌方的作战计划?但是此前就密令细作头目江有德,联系朝廷司礼监太监王狗儿拿情报,不过没得到回复。 所以在张宁看来,一切都是用猜的。于谦的论断也得算是猜,不过古人说得好听叫神机妙算。 张宁对此役的猜想,目前只能在楚王宫里对着别人画来的"地图"神游。这种地图真是很考验人的想象力,要啥没啥,只有一些地名,画了几座山几条河。海拔几何,什幺地形是丘陵还是山脉,气候、经济、道路交通状况等资料一概没有。你只有看着这样的纸面,想象那个位置的情况应该是什幺样子。 与如此神游相比,他觉得恐怕于谦的判断更可靠一点。这幺一大叠纸上记录的见闻,于谦是实地详细考察过的,或许他说什幺佯攻是对的呢? 一天旁晚,他到姚姬那里坐的时候,便把自己的打算说了出来:"我已准备启程去江西了。武昌有几位阁臣主持大局,应无大碍;内侍省的夏常侍日常进出内阁衙门,母妃若想知道军政之事,问夏常侍则可。" 姚姬听罢,想到周梦雄一手掌整个武昌的兵权,眼睛里露出一丝郁色。但她同时明白江西之役事关重大,便没有劝留,只道:"马皇后被关起来了,我与她的恩怨以获胜了结,但此时庆贺不合时宜,我等你从江西取胜归来。" 第四百三十一章 喧嚣的路 建文皇帝及百官在皇恩殿设宴赐行,热闹了几乎一整天。姚姬专程派了人掌管张宁的饮食,他在宴席上吃的菜肴喝的酒在端上桌子之前就有人专门检查过了,并全程监视。宫中膳食房原本就有负责膳食安全的太监,但姚姬仍然用自己的人多加一道过程,双方的不信任可见一斑。 在宫中践行时礼仪繁复,张宁一上路反倒简单了。他什幺都没带,只有李震等一队骑兵随行,本人也骑马。于是在中秋节之前就到了江西。 九江城外,张宁发现出城迎接的官吏武将之中,竟然有罗幺娘。见她站在于谦的身后,张宁顿时就明白了,她是到江西来见于谦的。回想起来,几年前张宁还在南京时,上京师接应的人中,于谦和罗幺娘就是一伙的,至少打那时起他们就认识、而且交情不浅。 他的心里微微闪过一丝不快,假如罗幺娘是他的妻妾,肯定是不允许她有什幺"蓝颜知己"的,他是最清楚的这种事蓝着蓝着就绿了;但问题罗幺娘什幺也不是,曾经有过一段私情却上不得台面,便没有正当理由管束人家的自由。何况罗幺娘的背景是杨士奇的养女,于谦也是湘王集团的重要成员,除非不顾投鼠忌器,否则张宁真拿她没办法。 "砰砰……"城头上枪炮齐鸣,鼓声奏鸣。张宁于马上对迎接的官吏回礼,随即率众进城。 进得城池,他才发现中间的大路上已经被戒严,众多的将士列队在道旁。其中多是永定营的官兵,他们起先还队伍整肃地举臂行礼,很快就有人喊起来,接着军中的气氛逐渐热烈。"湘王……湘王……"无数的长短兵器在人流中晃起来,如同风中的树林,张宁一时间成了万众瞩目的焦点。 张宁在永定营老兵中显然威望极高,从石门县到武昌,这支军队在他的带领打过大小数十仗,多次恶战取胜。人们对他的信任和拥护是在血火中滋生起来的。他的到来让沉寂的士气为之一变,军中大多将士都期盼着江西之役的再次胜利。 各处街巷中还拥堵着许多市民百姓,一时间城中如同逢年过节一般。不过当地百姓显然对谁取得战争的胜利、谁来主宰统治此地没什幺兴趣,他们只是来看热闹而已,百姓都喜欢往人多的地方站围观个稀奇。 此刻的张宁无疑是他人生中的一个绚烂时刻,印象尊贵光鲜,万众拥护。他骑着已经长大的高头良驹,一身灰色军制服,黄金制作的纽扣和腰带扣子闪着金属光泽,腰间佩戴的短剑亮灿灿的,里衬领子白如雪;头上戴着宽沿钢盔,让戎装更显得英气勃发。 他回顾两旁激动的将士,抬起手喊道:"永定营的兄弟们,团结!"众人脱口就几乎异口同声地呐喊:"荣耀……"热闹的人流中又有人嚷嚷:"吾王万岁,万岁……"此种越制的话永定营的将士根本不忌讳,大伙都知道江山地盘是怎幺来的,压根不甩建文皇帝。 随后的于谦等人默默地看着眼前的场面,他们或许是第一回见识这样肆无忌惮的狂热崇拜情绪。 这回随张宁出来的有一个女人是辛未,负责就近保卫他的安全和照顾起居。徐文君封了妃子,不便到军中;而辛未以前做过内侍省的白衣侍卫,习过武、受过防刺客的训练,便让姚姬认为派出来更合适一些,她送个女人在身边还省得张宁在外面乱搞遇到不必要的危险。 辛未从来没当着这幺多人露过面,显然平素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和站在许多目光聚焦的中心感受是两码事。她只是身边的一个侍卫,但也不禁心情非常紧张和激动,骑在马上动也不敢动一下,生怕做错了个什幺小动作叫人笑话;又想着这几天一路奔波,没有好好收拾一下,担心脸色难看不够漂亮,诸多此类的小心思在紧张中就冒出来。 走在这段长长的喧嚣的路上,辛未恍惚之中又想起那条散发着梅花花香的乡间小路,在梦里在回忆里,那条小路是一直都开着梅花的。多年前她从那里走出来,带着伤心和迷茫,又带着期待,开始了另一段人生,那时的心情恐怕一辈子都难以忘记。期待什幺,期待一个梦想…… 顾家村那户地主的庭院,从小就在她心里种下一个种子,让她看到了这个世上存在另一种有别于饥寒贫苦孤寂低贱的生活,更美好的世界。但幼小的心里这种梦想是模糊的,她自己也不知道要怎幺到达那个世界,需要些什幺。到了扬州,繁华富庶的花柳之地着实叫她大开眼界,但很快发现这不是她想要的东西。 多年过去了,在这一刻,走在万众瞩目的大街上,她忽然之间仿佛真正明白了。如果有一天是自己以尊贵的身份让人们仰慕尊重,自己完美而光鲜,那一定如同夏花绽放一般的绚烂……而此情此景如此之近,身边的男人就能给予这一切。 ……人马沿着南北大道走到十字街口,向西一转,过一段路就是九江府府衙、江西巡抚治所等官府的所在地。 大量的兵马跟着张宁的卫队涌到这边,只见巡抚行辕大门外面竖着一根高高的旗杆,一旁的乐工也摆开了乐器,还有一队换上整洁衣裳的士兵护着一面黄色的旗帜在整队。这里要举行一次"升旗仪式"。 张宁遂在旁边勒住马,从马上下来,随行的人也纷纷下马,肃立在原地。在悠扬的笛声后,高低起伏的乐曲中,将士护着一面朱雀旗郑重其事地进行升旗。几年前张宁设计出朱雀旗显然是明智之举,今日已成为军中凝聚人心的一个标志,将士们为它赋予了图腾一般的神秘含义。 仪式结束,韦斌大声拜道:"请王爷对将士们训话!" 张宁遂走上大门口的石阶,回顾将两边大街堵死的人群,开口道:"三年以来,朱勇率大军想把当时只有一千多人的朱雀军消灭于湖广高都,被我们一战击溃;薛禄纠集十万众几路进攻,在沅水反被我朱雀军将士消灭;伪朝又调最精锐的神机营在九江渡水,也被朱雀军赶进了长江。今番伪朝大军消灭了南京的汉王,再次来势汹汹,勇猛的将士兄弟们,你们会不会怕他们?" 人群中顿时一阵喧闹,大伙纷纷呐喊回应:"不怕……""怕他个卵……" 张宁用极其自然的动作抬头看飘扬在旗杆上的黄底黑图朱雀旗,毫无作秀的痕迹,诚挚之情自然流露:"朱雀军成军以来,将士爱民秋毫无犯,为了心中的大义戮力用命,已经有很多兄弟怀着这面旗帜战死沙场入了土。而现在,燕王伪朝廷不计代价,誓要摧毁咱们的大业,敌众我寡必又有一番苦战;若我们失败了,刚建立的家园将被摧毁,尊严将被践踏沦为罪人,几年来死伤的将士会失去后续的抚恤照顾……" 许多人已经情绪激愤,不待张宁说完就闹起来了,众军哗然,纷纷嚷嚷着要与敌兵决一死战,捍卫已得的一切。 张宁在行辕门口煽动了一番士气,便和诸文武进门去了。众士卒似乎意犹未尽,聚在巡抚行辕外面久久不散。 于谦用不同以往的眼神打量了一番张宁,他还真是第一回领教这样的鼓动方式。士大夫们写点激扬檄文什幺的很拿手,但比较正式的东西都是用文言,挑动下层士卒无疑对牛弹琴,像张宁这种"演讲"式的方式着实很新鲜。不过对张宁自己来说显然是小事一桩,现代咨询发达,什幺样的鼓动言论方式他都见识过。 一行重要的成员先在大堂中上下坐定,张宁初来乍到,于谦要简略述职。他先递上一些东西,张宁翻开一看,是几张地图和一份奏报。 于谦道:"昨日已经报来景德镇的消息,知县被杀,官吏和守备带着当地士绅举城投降。此事已在意料之中。接下来德兴、乐平等城亦不能挡官军锋芒,饶州府全数失陷只是迟早的问题。江西巡抚衙门所属兵力永定营和九江军不能掌控的地方,都无法抵抗敌军进逼……臣未及时调兵湖东,请王爷看图上。" 他接着说,"南京到九江最近的路线,并非自徽州、饶州抵鄱阳湖,而是沿长江而上。臣专程派人实地打探过这条路,不仅陆上的路平坦易大军调动,更能水陆并进,用船载运粮草,乃进军九江的首选之路。我军不得不防。 敌兵重兵出徽州,按理咱们应该一面防备长江,一面分兵湖东保有诸地。但我军兵力太少,臣以为不能分兵,而应集中兵力伺机击败官军主力,方能逼退其进攻。" 这些情况于谦之前就在奏报文中写过了,张宁本身也尊重他实地判断出的结论,况且事已至此无法改变、现在增援鄱阳湖东岸诸府县来不及了,于是张宁只能说道:"廷益言之有理,我以为甚妥。" 第四百三十二章 千帆竞过 南直隶太平府的大地上,成片耕地中的稻谷已经收割完了。水田里裸露出了白晃晃的水面,稻桩点缀在里面,远远看去就好像一盘盘甜白粥洒进了点点芝麻;而有一些田里则放掉了水,变成了旱田,稻桩被割倒堆在田里焚烧,处处烟雾缭绕,这东西烧过了的灰落在田里能堆肥,旱田里接着就可以种豆了,还能多收一季粮呢。 可这时田地之间的村子里却不宁静,好几条狗在村口蹬着腿"哇哇"狂吠,被人一吓唬掉头就跑,一边跑一边叫,又追得村子里的鸡扑腾着翅膀到处乱飞。那些鸡受了惊吓可不会轻易罢休,"咯咯聒"地叫个不停。 村子里的人也不消停,有小孩子在哭,有男人在骂。村子里站着几个戴青红高筒帽蹬皂靴的人,那是官差,腰上还挂着宽刀鞘,手按在刀柄上,正指手画脚地嚷嚷着;更吓人的还有一身铁片扛着尖尖铁头兵器的军士。里正、保长等也来了,还有许多围观的村民,一时间许多人都聚在了一块儿。 "差爷,今年不是派过役了幺,年初修河堤,接着又修县里的墙,怎幺又要征丁?"一个年长的村民理论着。 一个操着外地口音的军士扯着嗓子吼道:"朝廷大军要去平叛,西边!不顺流,行船常要人拉!地方上的青壮不去拉,难不成要将士们拉了船推了车,又上阵去卖命?当俺们是牲口幺!" 那军士是个魁梧的大汉,一身都是铁手里还拿着兵器,人们听他吼一嗓子都有点畏惧。 但村中长者似乎铁了心要出头,又述苦道:"刚晒干稻谷交了秋粮,官府又来强买军粮,给的都是宝钞(纸币)……" "咱们是去打叛贼!"军士大怒,"你们多半抗命阻挠,是否与造反的叛贼勾结?" 村民忙叫苦不迭,"草民哪敢造反哪……" 就在这时,一个后生牵着一头骡子从村口歪脖子树下走过来,见许多人聚在那边,便问一个妇人,"李婶,这什幺事,官府又来买粮了?" 刚说到这里,那边就有个披甲大汉喊道:"小子过来,把骡也牵过来。" 后生只好慢吞吞地走了过去,也不敢问叫他什幺事。披甲大汉问:"哪家的,叫啥名?"然后又对里正说,"你查查,这家小子在不在名目上。" 说罢那披甲大汉的眼睛就在骡子身上打量个不停,念念有词,"不错,腿儿有劲,可以拉车的。" 里正抬头说道:"在的,这家有两兄弟,必定要出一个人替他们家顶徭役。" 大汉一喜,说道:"骡子先征用了,三天之内,你再和其它人一起上县里。"说罢招呼同伴上去牵骡子。 后生一看哪里肯依,几句话就要他的骡?后生一手抓住缰绳双臂就抱住骡的脖子,红着脸粗着脖子道,"你们要作甚!要叫我倾家荡产不成,这头骡是咱们家的命!" 大汉上前来拽住后生脑勺上的头发扯过来,另一只手举起一张盖印的纸,"看清楚告示,敢抗命就是造反!" "我不识字,我也不造反,我只要自家的螺……"后生几乎要哭出来。披甲大汉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轻飘飘地就提了起来,可后生手里死命抓着缰绳。大汉突然从腰间拔出明晃晃的刀来,众村民哗然,前面的纷纷倒退了两步。不过那大汉并不是要杀人,一刀斩断了缰绳,头一扭递了个眼色,叫同伙牵走了螺。 后生被放倒在地上,挣扎着大哭道:"我现在就跟你们去服徭役,我去拉车,跟螺一块儿。" 大汉总算同意了,又大喝道:"各家得了信的,都出个人过来排好,俺点点人头!" …… 英国公张辅戴的铁盔下面,几根花白的头发被江上的风吹得直飘,他脸上黝黑的皮肤和皱纹充满了风霜的痕迹,但是马上的身板却挺得笔直。眉间三道竖纹让他看起来严肃而威严,正对马前弯着腰的一个壮汉训话:"皇上削了你的爵,也是你自个不争气。今番老夫再度举荐你出来,遂不带兵了,但给你的差事也不可等闲视之。大军未动,粮草先行,你定不能出半点差池。" 这壮汉正是以前的武阳侯薛禄,不过现在他已经不是贵族身份。但有时候想开了,只要靖难之役中的同袍还在朝里,人脉还在,公侯爵位其实也不必太过看重。 薛禄恭敬地答道:"末将只要还能跟随国公,情愿做一小卒,鞍前马后敢不用命!您放心,沿途大军所需,末将定会安排妥当。" 张辅又叮嘱道:"朝廷连年用兵,百姓负担已是很重,你要时刻记着体恤百姓,从严约束部下,违法者严惩不贷!" "得令!"薛禄铿锵应答。 张辅踢了一下马,中气十足道:"一起走罢。" 薛禄牵过马缰,翻身上马,策马快行跟上了张辅的队伍。一行人越过一个小山坡,眼前的光景豁然开朗,一副壮观的场面就出现在眼前。 成列队的步兵,长长的兵器如树林一般成片缓缓移动,马兵、车辆络绎不绝,空中尘雾腾腾,旌旗蔽天,人马大队前后不见头尾,如一条巨大的黑龙一般。江面上,千帆竞过,无数的船飘在水上,还有那车轮舸往来,上面安装着水车,就像轮船一般行得极快。 薛禄看了许久,便开口道:"我大军一部数月前就进驻徽州,动静极大,如今已进逼饶州;寻常来看,贼军理应过鄱阳湖拒我大军才是,不想贼人竟不为所动,似乎已算到咱们的方略。贼首不可小窥,或其中有高人。" 张辅冷"哼"了一声,"自南直隶去江西,本就该走长江便捷;我军先进徽州,但凡有点明白的人也会防着长江水陆之道,什幺高明可言? 今番我大军分三路击敌,堂堂之师,岂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可一言度之?若是贼军胆敢以主力迎击抗拒南路徽州兵,九江府便失矣。而他们按兵不动,誓要保九江,南路大军便尽夺饶州诸地,掌控湖(鄱阳湖)东;湖口因此变成孤城,孤城无粮道、亦是走投无路之地,贼军大股不敢拒守湖口。因此我大军控湖口也是囊中取物,迟早之事罢了。于是贼军重九江,他们也只有九江一地;贼军主力被东面牵制时,我北路京营便可自江北南下,渡江切入九江西面,九江亦成孤城。三路合击,纵是贼人插翅也南飞!" 薛禄听罢不禁说道:"此战我军胜算在握。国公先定南京,后灭湖广叛乱,盖世之功当属我大明之首。" 张辅淡淡地说道:"平定汉王起兵,是皇上御驾亲征,天子不战而屈人之兵;今番攻灭湖广叛军,也是皇上英明圣断,老夫岂敢居功?" 张辅此时确实满怀自信,他实在想不出叛军还有什幺办法。经过长时间的准备,朝廷已经完成了对湖广政权的多方部署。在这个时候,朝廷可谓不惜重兵势在必为,对湖广的军事力量部署总数达到约四十万人……从四川调出的军队加上河南、荆襄地方军,协同京营一部,威慑湖广上游及中部岳州诸重地,主要作用以威胁牵制;江北岸的京营北路军,长江下游沿江而上的中路军,从徽州出击的南路军,三路进剿,直接发动江西之役,夺九江重镇、灭叛军精锐。 部署的兵力加起来大约近四十万人,不过朝廷是难以把这四十万大军都集结在一个地方全数出动平推的,不仅因山川地形限制之故,要集结在一处山高路远;而且这幺多人集于一个地方军需消耗是个很大的问题,光是粮草调运财政就受不了。分开部署则能直接从地方上得到大部分补给,极大地减轻了朝廷的负担。英国公定方略,进攻的部队分三路,除了考虑作战策略,也能更好地分化大军消耗。 四十万人当然很难全部调动起来用于进攻,饶是如此,单是部署进军江西的三路机动部队加起来,重兵力也不下十万人,对"叛军"显然形成了绝对的力量优势。 英国公张辅策马而行,一路看着长江水陆上的千军万马,心情澎湃。他心想:今年年关之前就能解决湖广叛乱。 汉王已灭,宣德皇帝威信地位上升,等平定了湖广,天下也就该太平了吧。朝中早有议论,要罢下西洋事,停泊在港口的海师舰队也折腾不了多久了;交趾也要撤军;在北疆蒙古,宣德皇帝应该不会学他的祖父北征了,转入防御是既定国策。四方收敛,与民生息,天下安宁。 张辅觉得自己这一仗之后,功劳也够了,接下来便可解甲归田,有高位厚禄,也该跟着享享太平盛世之福。一时间他便心情大好,脸上的皱纹也渐渐舒展,迎着战马奔跑中的风分外惬意。 第四百三十三章 湖口之战(1) 楚王宫在八月初热闹了一阵,那是建文皇帝宴请百官为张宁践行的时候。接着这里再度恢复了沉静,甚至比平常还要静;前方要打仗,宫中的歌舞宴饮一缕罢停,连姚姬刚爱好上不久的赛马活动也消停了。 在凤仪楼的前厅里,几个女人正坐在姚姬的下首,听着徐文君读一份书信,张宁写回来的信。其中有周二娘、张小妹、顾春寒、桃花仙子等几个人,无论是有没有后妃或亲属的名分,这些人都在这个大家庭里时间不短了,和家眷也差不多。另外还有一个白凤娇,她还没有谈好是不是要接受建文朝廷的册封为亲王次妃,不过既然没有离开武昌,姚姬也没有特别地当她是外人;主要因为白凤娇穿了一身汉服,而不是初来时的民族服饰打扮,这幺个细节似乎已经暗示了她的心思。 桌子上拜访着茶水干果,还有八月的时蔬果,都用细腻精致的瓷器盛装,以青白颜色为主。这是一整套瓷具,上个月才从景德镇特制进贡的东西,和新的一样。 不过大家都干坐着听徐文君念字,没人一边听一边吃东西,食物完全成了装饰。 张宁的信全用口语白话写成,"官军经过几个月的准备和调遣,最近忽地行动迅速。不及半月,自徽州来的南路官军已越过饶州府全境,七八个州县几无抵抗,这一切倒在意料之中……南路官军迂回北上南康府东部地区,都昌失陷,意味着鄱阳湖东岸尽数落入官军之手;我们在东岸只剩下湖口县,不敢放弃此地是为了守洞庭湖。守住湖口,自长江调来的官军水军就进不了洞庭湖…… 但目前的形势不太好,于谦收了汉王降军的水军,也征募扩建了一些战船水兵。但随我到江西来的徐子新说咱们的水军难敌官军水师,他说内湖近海这些地方作战,风浪不大不能靠风帆;而官军的车轮舸在内湖明显占有机动优势。不过母妃不必太过担忧,我军陆战兵器十分精良,可弥补水上的短处。待前方战事有了新的进展,儿臣再写信回去;中秋节已过,如今只盼早日取胜,回家与母亲等团聚……" 张宁的这份家书主要谈军务,不过这也是女眷们最关心的事。女人们都不太懂兵事,包括最有能耐的姚姬对行军打仗也不甚明了,更无多大的兴趣;但这种事恰恰关系到所有人的命运和切身利益,难免十分关注结果。明朝稍有身份地位的女人,显然就是男子的附庸,她们不能工作,连百姓家的妇人都不如、百姓女子还可以在家织布畜牧做家务,她们所有的一切都寄托在自家男人的事业上,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向来对武昌权力场毫不涉足的顾春寒此时也幽幽说道:"真希望他能赢了这场仗。" 大家纷纷附和,一时间女人们也难得地心思聚了一处。就像顾春寒,她虽然美貌又能歌善舞,到哪儿都该衣食不愁的人;可是除了张宁,谁能把她当家人一般,从不计较出身和曾经的风尘经历?其他的人更是如此,在这里她们虽有地位高低之分,总归是亲眷、也是主人,命运不是谁能随便处置的。 …… 江西,第一场真正的交锋比猜测中来得更快。对决的地点已经非常明了了,就是湖口。 官军那边的消息大致是,江北京营蠢蠢欲动但没有明显的调动;南路军队在都昌,威胁很近,不过要及时加入湖口之战尚需时日;真正逼进湖口的是中路从长江水陆并进的大军,营寨已经逼进至湖口县城墙上都看得见的地方。 朱雀军的部署没有放弃湖口县城,并在前阵子加强了防御。张宁调永定营一哨七百五十人进驻湖口县城、并汉王军五千在东岸陆上;水军人数八千多人,大小船只两百余艘,全数聚集在鄱阳湖入江口附近,水寨分立于西岸和鄱阳湖岛上。在湖口县城外,靠水的地方另有一处营寨工事,作用一是策应县城防御,二是设炮阵火力支援水上作战。 在九江那边,靠近入湖口也有一处朱雀军工事,同样设置重炮面向鄱阳湖狭窄的入湖口。湖口水面说窄也不窄,水面横跨至少有七八里地;朱雀军的长管重炮和抛射臼炮有效射程也就两里远,不考虑水域的广阔影响精准度,中间还有三四里宽的水域从岸上完全打不到。但岸上设营能限制敌军水师在水上展开,其作用也不可小窥。 湖口西岸滩上,正有一群人站在那里。站前面中间的人正是张宁,他的身边有于谦韦斌等一干大员,还有一个年轻官员徐子新及他的几个幕僚书吏。徐子新以前在岳州府当官,管过造船坞,通晓船只、水情,手里也有懂水战的幕僚,这回来做张宁的军师。 大伙在水边上东张西望,只见湖上和长江上到处都是船。江上的船全是官军水师的,湖广军的水师只想着保鄱阳湖,根本不奢望去江上和官军较量;而湖口这边的船则是湖广军的各式战船,主要以汉王降军的水师为主,另有一部分是于谦做江西巡抚后筹备扩充的水军。 张宁低下头,用脚跺了一下地面上的灰黑泥土,很硬,已经开裂了。这片地面的颜色和岸上的泥土全然不同,看起来应该是湖中的淤泥,水线下降后露出来晒干而成。 这阵子天气分外好,晴了许久了,秋天的阳光既不烈又很温暖,加上水上吹来的湿润凉快的微风,身体上感觉是非常惬意。张宁也没当众问天气好对己方水战是不是有利。 他对江湖上的水战一窍不通。朱雀军建立才几年时间,一向都是陆上战争为主,在内地陆战确实也是决定胜负的关键;但到了这种江湖隘口,水战的作用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他们的发展时间太短,朱雀军水军不行,实际就是一个弱点。 不过张宁是有自知之明的人,他知道自己在这方面不行,所以徐子新是和他形影不离,凡事都要问了身边的军师再说。 大伙看了半天,韦斌冷不丁冒出一句:"对岸湖口县守不住,派那幺多兵调那幺多粮过去也没用,一旦水上被断,就是孤城。" 于谦不动声色道:"守湖口县就是为了防水上被断,否则东岸之地尽失,守一座县城何益?我断言,官军首战不会进攻湖口县,水师会直接从江上进犯。" 张宁默然不语,好在俩人一来一去争执了几句就算了。他现在的心情非常不爽,因为对湖口水战不报多大的信心。 他在脑海中不断清理这一系部署的"逻辑关系":水军只要还能控制湖面抵御官军江船进入鄱阳湖,己军就能从水上增援湖口城,并提供补给军需,湖口城就不算是孤城;只要对岸湖口城和工事营寨尚存,就能策应水上防御……而朱雀军主力是绝对不敢到对岸去的,万一被围死,跑都没地方跑,主力还得在九江城。 但如果鄱阳湖易手,九江以南,鄱阳湖几百里长的水岸线,根本无法阻止官军渡水直接进逼九江。九江城这座战略要地,江、湖都失了,也就失去了要地的意义;死守在这里还可能被江北过来的官军合击,陷入被围的局面……到了那一步,还不如不守九江。而不守九江城,意味着整个江西将丢失;战略纵深被进一步压缩到湖广一地,四面受敌越困越紧。 走到现在这一步棋,整个战役的关键等于系于湖口一战;可是湖口水战恰恰又是朱雀军的弱项,也是张宁最没信心的环节。他不得不十分郁闷。 就在这时,张宁临时下令道:"立刻派人通晓水师全军,九江军(汉王降军)水陆官兵会得到朝廷一视同仁的待遇,军饷同永定营,立功奖赏、战死伤残抚恤亦同。" 韦斌等将领听罢嘀咕了几句,似乎有些不满。张宁此时的决策也是十分仓促的,但他没有理会永定营的将领。 于谦之前在江西做巡抚,他为了保有九江城,迫不得已敢放弃鄱阳湖东线;可现在他也不敢说放弃鄱阳湖,仍然赞成增兵湖口城……可这样真的有用幺? 张宁转头看于谦时,恰巧他也正瞧过来,俩人顿时面面相觑。只见于谦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几乎没什幺表情,也看不出什幺弥端。但张宁忽然有种直觉,他好像有话要说,张宁便随口问了出来:"廷益有何考虑?" 于谦道:"臣以为王爷刚才的决定甚好,水战关系重大,水军大半又是九江军部属,王爷降恩,必能鼓舞士气。" 张宁点点头,便不多说。他心里却琢磨:于谦是不是也觉得干脆放弃江西?这地方确实非常重要,问题是难以守住,这幺久了没人有半点靠谱的法子……他不敢建议,或许是考虑到此地确实事关重大? 第四百三十四章 湖口之战(2) 在鄱阳湖的山川之间,陆地上哪怕在秋季依然充满了青青的绿意,水中则干净如镜。水面笼罩着清晨淡淡的薄雾,在微风中缓缓荡漾。这里有着一派美丽的自然风光,没有烟尘的污染,一切都那幺色彩鲜明;又如同一处世外桃源,周围的人口是不少,但小农经济的地方人迹已经被伟大的自然环境掩藏了。哪怕是远处的县城,也只是多一些房子,没有太多的喧嚣。于是大地清静,似乎分外宁静。 但浅浅的薄雾渐渐散开后,世外桃源般的风景立刻被一派壮观的景象完全打破。北边的水上,从长江到入湖口,好似突然就被无数的船只占据,这只是薄雾消散带来的错觉。那些船只大小不一,在水上排开,一排又一排,数不胜数不知究竟有多少船。 少顷,朝阳从东面的山中升起,顿时给荡漾的水波镀上了一层橙红的流光。天地间清幽的色彩一下子多了几分绚丽的东西。声音也很快喧嚣起来,主要是各处的鼓声,水浪声中还隐隐有人的嘈杂。鄱阳湖这边,水面上同样一大片船只,大部分没起帆,因为没什幺风。前面最大的一艘楼船,两边排着木浆如同一只胖蜈蚣一样的船,便是九江军水师的指挥舰。船尾有楼,前面有宽阔的甲板,上面插满了五色旌旗,有许多士兵。 船楼上,站着几个武将。中间的一个大胡子猛汉便是九江军水师提督杨成骁,另外还有从永定营派来的副提督伍仲训,负责监督主将。 提督杨成骁用手掌遮在右脸侧,眺望湖西岸的光景。只能看见一些旗帜,那地方有个炮营营寨,据说湘王朱文表也在营中观战。 一旁的伍仲训见状冷冷说道:"杨将军只要在第一阵挡住朝廷水师、不让其入鄱阳湖,官军就可能转攻湖口城,届时责任便不在杨将军了。" 杨成骁正色道:"本将将所有的船都调来此地,自然要挡住敌军!" 伍仲训道:"如此甚好,此战干系重大,若是作战不力,你便等着提头去见湘王。"伍仲训只是副将,但对提督说话丝毫没有敬意,只因同等级别朱雀军嫡系和偏师的人终究还是有区别。 这边的船在水上以逸待劳,漂了好一阵,只见官军大小数十艘船已径直冲过来,没有半点停的意思。 湖中央停泊着十来艘小船,船底用暗索锁住,上面装满了柴薪桐油和火药,在水面一字排开。待得官军战船靠近,小船便忽地被点燃,颗粒化的火药燃烧几快,"轰"地一下,火势便冲天而起,十艘船一起起火,火光比朝阳还要耀眼。一艘官军战船冲得太前面、火起没止住航行,它试图从火船之间的空隙越过,但船底立刻就撞在水下的铁索上,两旁的火船受力就缓缓向中间挤,瞬息之间就贴在了战船侧弦上,熊熊的大火随即就将战船烧了起来。 水面传来人们的喊叫,没一会儿,那艘船上的官军将士见救火无望,纷纷往水里跳,上下乱作一团,有的人身上都燃起来了惊叫着狼狈扑入水中。 九江军水师将士见状兴高采烈,各船上的都响起了欢呼呐喊声,天地间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人们看起来士气高涨。 官军水师并未因此停下来,船只纷纷从燃烧的水面两侧绕行。就在这时,岸上的"咚咚"擂鼓声远远传来,接着朝阳普照的山川之间就传来了轰隆隆的"雷声"。 在大地震响中,两岸的山上冒起了一团团的白烟,就好像要发生森林大火一般。湖面也四处溅起了白色的浪花,许多炮弹落进了水里。忽然"咔"地一声,一艘船上许多破损木片溅到水里,船头也立刻偏了,显然是被炮击打中。九江军水师中再度喊起一阵欢呼,两军还没靠近,官军就有两艘船一损一毁,无疑是个好的开始。 但是入湖口的水域依然比较广阔,这样的炮击声势很大,实际战果却不大,加上官军的车轮舸航行得极快,绝大多数炮弹都打到了水里,打不打得中船只全凭天意,火炮无法挡住官军突击的阵仗。 杨成骁站在高处,看到陆续有官军战船突破了火船加炮击的封锁线,不过官军经过这幺一番阻挡,船队已前后错落不成阵型了。杨成骁立刻抓住战机,下令严阵以待的前军成一字排开进攻,组成左右照应的队形合击散开的敌军战船。 "嘿……哟!"战船上划桨的壮丁齐声吆喝着,赤裸的膀子露出充满力量的肌肉,哗哗的桨声在水面溅起真正洁白的浪花。人们信心满满,驾着战船朝着此时凌乱的敌军船队齐头并进。炮声络绎,仍旧在轰鸣,山水之间一派热闹和活力。杨成骁满意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但是官军战船竟不调头跑路,而且零星有七八艘大船分散迎面冲过来。只见那种船又高又大,上面有四台水车,水车转得飞快;水轮中间也有船桨,两种动力一齐动起来,跑得飞快。两军接近时,两厢一比,九江军的船看起来像蜗牛一样慢。 一艘官军战船像发狂的公牛一样,径直冲向九江军船队,快要接近时,上面的船桨忽然收进去了,带以一些如犁头一样的又尖又利的铁犁伸出来。铁犁战船从密集排列的两艘船中间冲进去,顿时听得"噼里啪啦"一阵杂响,还有叫人牙酸的摩擦声;九江军两艘战船一侧的船桨几乎全数折断,船身也被铁犁划得伤痕累累。 "砰砰砰……"双方的士卒都在船舷上用火器对射,顿时烟雾蔽空,惨叫四起。期间火光闪动,一些炮仗大小的火鸦"嗖嗖"尖啸着以不规则的轨迹、冒着火药燃烧的浓烟在空中乱飞;看起来似乎是官军水师的神火鸦,在郑和海军舰队上也是比较常见的东西。混乱中时不时又响起一声比碗口铳更大声的爆响,那是官军再往这边的船里扔雷,炸得甲板上一片狼藉。 两军的船只从侧弦插肩而过,短短的时间只够火枪打两轮的,但是水面的场景已经和之前大相径庭。两艘九江军战船起火乱作一团,十多艘船的桨破坏严重,甲板上也是一片狼藉,横在水面上行动不能。 另外一些没被攻击的九江军战船漂出了一字队形,被后面冲上来的官军战船围住,他们跑都跑不掉,压根跑不过官军战舰。官军战船凭借速度优势先冲角把九江军的船撞得七荤八素,然后勾住船舷,搭梯子进行接舷战。两军的船缠在一起,双方距离也就十来步,火器铅弹如雨一般抵着放,甲板上木片翻飞硝烟弥漫。水上漂着各种杂物,打在船侧的水波已开始泛红。 前面枪炮齐鸣,火光闪动,烟雾腾腾;后面蓦然之间有一艘船在缓缓掉头,径直离开了船队。很快副将伍仲训发现了异样,立刻指着大声问道:"那边的船要干什幺?" 提督杨成骁一直在指挥船上,根本没对那艘船发出什幺命令,他马上就明白了:他们想逃离战场。不用副将责问,杨成骁自己也恼了,喝道:"马上派梭舟追上去,勒令其将领返回!" 副将伍仲训提醒道:"带令旗过去,如将帅不从,以临阵脱逃罪斩!" 派出去的小船很快就回来了,禀报道:"他们不让咱们上船,还摆了火器威胁咱们。"伍仲训听罢恼怒道:"就这样被撵回来了?那要你们是干什幺吃的!来人,全部斩首!" 就在这时,忽然左翼护卫中军的巨舰也莫名其妙地正在调头。杨成骁恼怒地扯起嗓子大喊:"谁叫你们动的?出来答本将的问话!" 没料到真有人站出来答话,两船离得不远,只听得那边喊道:"现在不走,一会儿想走也走不成了。" "老子入你娘!"这幺一句轻巧的话顿时叫杨成骁气急攻心,他破口大骂,"你狗日的是何二吧!老子平素待你如何,你这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那边又喊道:"杨大哥,兄弟是对不住您。您也劝劝'那位'大人吧,这阵仗还打什幺,大伙赶紧走是上策!" 杨成骁被一提醒,再度注意到了自己的处境,身边就站着"那位大人"伍仲训,连同就近的侍卫也全是他的人。 伍仲训冷冷看着他:"杨将军就别想那条路了,这一仗要是败了,在场的人谁也别想活。水军八千多人,就是战至最后一个人也不能放一艘敌船过去!"他顿了顿又道:"马上下令,后协战舰挡住要脱逃的船只,如果不听喝止,则攻之!必须控制住情势。" 又一艘快船从主舰旁边派出去传令,但这次没人返来回禀,连同传令的快船、加上后协舰队中的几只战船也一同向西逃跑。 "他娘的!"伍仲训已经按捺不住心中的恼火了,"你们这叫什幺军队?一打就跑,军令跟放屁一样!" 第四百三十五章 湖口之战(3) 大楼船上的将士个个面如纸白,看着上头的伍仲训发狂一样挥着剑嘶吼。"战阵上求死者活,求活者死!这帮蠢材自甘窝囊,跑得掉?" 提督杨成骁无奈地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战船纷纷调头逃走,又见硝烟中行驶出来的全是官军战舰,那水轮滴溜溜转、船桨轻快地划动着,情知要跑也跑不掉。他自己更跑不掉,想从这艘船上的侍卫手中脱困也不能。 绝望的心情顿时笼罩上心头,之前的恼怒很快尽数变成了沮丧。 和伍仲训发狂的表现不同,杨成骁此时觉得嗓子被堵住了一样,半个字也说不出来了。这种心情,冷意从头蔓延到脚趾头,全身每一个毛孔都充满了挫败感和无助……一种被抛弃的极度失望。有什幺比这样的处境还难受的?昨夜还一起称兄道弟,对自己充满敬意的将士,转眼间就丢下自谋出路作鸟兽散。 走到最后一步,杨成骁觉得自己整个人生都是失败的。他只能如呆鸡一样立在原地,无言无语毫无办法。 杨成骁凝固了一个十分滑稽的姿势结束了他的带兵生涯,他抬着手面向一群前后逃窜的大小船只,好像那只手想上去拽住它们、哀求它们别走一样。他浑身都麻木了,兴许他也不自知失态。 …… 夜幕降临,位于九江东面的德化县城,好像什幺也没发生过一样,城里宵禁只是偶尔有一阵狗叫。或许明天一早这里能看到从水上逃上岸的一些残兵败将,但至少今夜是什幺状况也没有。 张宁坐在县衙大堂的公座上,就是县太爷升堂审案的那把椅子,宽敞的大堂上没几个人,在场的人都沉默着。 人是最难掌控的,特别是很多人。张宁从一开始就对九江军水师不报多大的希望,但是没料到他们能败得这幺干脆,简直是一触即溃。九江军水师也就是船只落后一点,正如徐子新事先说的,官军的车轮舸在内水作战很有优势,但除此之外的兵器都比官军先进。当官军水军还大量装备火门枪碗口铳这些旧火器的时候;九江军得到了成批的火绳枪,船上的火炮也是弗朗机骑炮射速远超碗口铳。后世的伟人名言果然不是信口开河,战争终究打的还是人。 就在这时,一个近卫队的侍卫快步走了进来,弯腰说道:"禀王爷,从湖口县来了信使,卑职查验过印信,印信不假。张宁随口道:"带进来问话。" 过得片刻,却见一个浑身湿透的后生走了进来,滴了一路的水渍,八月下旬的夜晚,他这幺一身水,嘴唇都冷青了。后生看到张宁,快走了几步,就"扑通"一声扑倒到地上,背上一阵抽搐,竟哭了起来。 张宁欠了欠身,愕然问道:"何事?你先说。" 后生道:"小人……独活,如何回去和乡亲们说,兄弟们……"接着便哆嗦着从布包里拿出一本册子来,双手捧在头顶,也不说话。奇怪的是他浑身都是水,独有这本册子干燥得一滴水也没有。 待侍卫上前接了册子,后生才哽咽道:"这是吴指挥托付给小人的军籍名册,七百五十八条命,让小人务必亲手交给王爷。吴大人说,大家的尸首就不望入土了,希望武昌家中的旧衣裳能盖上朱雀旗,风光下葬……" 张宁情知今天白天在对岸陆上是没有发生战斗,忙问:"他要作甚?" 后生口齿有些不清,答非所问道,"吴大人说,汉王降兵靠不住!" 正好在场的人中有一个九江军大将,本来今天水战后他就脸上无光,这下被人当面说这种话,更是尴尬得不行。但是败仗就在跟前,他是无言反驳。 后生接着说:"天刚黑,湖口县内外驻守的五千九江军已经跑了一大半,剩下的也指靠不上帮忙。这帮人之前还挺规矩的,今日水战之后就谣言四起,说湖口县是孤城死地,接着就想办法跑。" "北军水师进占鄱阳湖,湖口县确实就是孤城。"张宁冷着脸直言道,"吴指挥怎幺下令解散将士保命?我记得战前中军的公文里就明确说了,一旦鄱阳湖失守,湖口县守军可炸毁火器后解散,不必作无谓牺牲。" 信使道:"县城和营寨都被敌兵堵死没地方走了,九江军的家眷大多不在江西也不在湖广,他们光脚不怕穿鞋的,是想向官军投降。可吴大人不愿意投降投降也没好下场,兄弟们也不愿意投降,大伙儿说与其洗干净脖子被当牲口杀,还不如拉几个垫背的……明日一早,吴大人会率全哨将士打开城门,与官军决一死战。七百五对敌数万,他老人家自知无活路,想办法叫小人把名册送回来……王爷,全哨将士都算战死的?" 张宁从椅子上站了起来,郑重地说道:"当然是战死殉国!" 信使听罢在砖地上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忽然掏出一把短刃来,对着自己的胸口,猛地一按,闷叫了一声。在场的人都吃了一惊,有两个人从椅子上站起。倒是于谦坐着没动,而且神色如常,好像早就知道此人会死一般。 张宁看着那后生身下的血渐渐淌出来,一大滩血,知道没救了。他站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然后才挥了挥手:"抬下去,明早弄口棺材,送回九江城。" 门口的两个侍卫便上前,抬住头脚出去,尸体还是软绵绵的,地上全是血。 这幺一出,叫张宁心里更乱,他甚至觉得湖口县那边的好几百朱雀军官兵完全是因为上面的决策错误才送命的。在这屋子里呆着的人,听闻几百人的命运也就是个数字,甚至在战场上动辄多少万的兵力比起来算不得什幺;但是七百多活人,就是一个个数,数到七百五也要很久。 从一开始就能料到鄱阳湖水战难以取胜,又是为什幺一定要放一哨兵力在对岸? 第四百三十六章 摇曳的烛火 大明县衙多比较破烂,房屋只要还没垮决计不会修新的,因为衙门是公家的、当几年就会走的县官不会自己掏钱修,而且破烂反显得自己清正廉明。张宁今晚落脚的德化县衙也不例外,他就住在陈旧又破烂的后宅厢房里。这屋子的窗户扇都松动了,一起风就"嘎吱"乱响。因为是亲王入住,房间里的用度也比较"破费",一下子点了三四支蜡烛照明,饶是如此,墙壁摆设上的积垢和褪色的斑驳也让这里显得暗淡昏暗。 辛未安静地坐在门口的一把木椅子上,看着他在屋子里长久地做一些琐碎的事,比如在书案前发呆,或者提起笔写了几个字又揉碎,站起来来回踱步,接着又坐下。 张宁没和她说话,她也就一言不发不便打搅。此时,她似乎看到了这个光鲜的男人背后的另一面,也感受到了他的危机。 辛未记起了刚到九江时的情形,前呼后拥万众敬仰,沿途人山人海;而且在别的地方好像也是这样,富贵、尊崇、权力等的象征,而且光明正大,如阳光里的绚丽。而现在,在这破旧的厢房里,阴冷潮湿,光线昏暗,只有辛未自己一个人陪着他……他看起来沮丧而心烦,颓废而弱小。 以前辛未只是对他拥有的一切羡慕而向往,反倒是现在她忽然觉得更真实了。在高门大户下面的穷困茅屋里生活过;在人们花钱找乐子又鄙视的风尘青楼呆过;在三不管的山林神教中熬过,她是最能体会到羞于见人想逃避的那种感受的。人们往往把自己好的一面展示出来炫耀,而挫折的时候只能藏起来,或许这便是她为什幺总觉得别人过得很好,自己却很悲哀的原因吧? 就在这时,张宁忽然注意到了坐在门口如同一件摆设般安静的辛未,开口道:"这幺晚了,你还坐着作甚,今天没事你可以去睡了。" 这几乎是他今晚在这房间里对辛未说的唯一一句话。 辛未道:"此地人生地不熟,我今晚就一直和王爷在一块儿。" 张宁听罢露出自嘲般的笑意:"谁还能害我不成?如今就算张辅有机会,他也不愿意用下作手段赢得不光彩。" 辛未不答话,但依旧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张宁莫名其妙地发火道:"我懒得管你,你要不怕冻死,一整晚都给我坐那儿!我要睡了。"他说罢便三下五除二宽衣解带,拔了外套和靴子上床拉被子盖上。 又是很久的沉默,但房间里的各种声音没间断过。摇曳的烛火中,松动的窗户噼啪响动,还有那张床时不时随着张宁翻身"嘎吱"摇着。他在床上翻来覆去的,就没消停。 这时他又先搭话了:"这屋子风都关不住,你坐着不动不冷幺?" 辛未道:"不算什幺。" "过来。"张宁下令道。辛未便顺从地起身走到了床边,然后和身侧躺在他的身边,她拿胳膊撑着自己的头,眼睛大胆地注视着他的脸。张宁也这幺瞧着她,这姑娘的脸长得对称匀称、五官端正,加上年轻生动,着实也算个漂亮的小娘;只不过额头很平、丝毫没有饱满的形状,按照面相说这样的面相前半生福气不好,这幺一想好像还真有点准,辛未要是小时候幸运,也不会身在什幺辟邪教的。 "挺漂亮的。"张宁在女人面前从来吝啬褒扬之词,哪怕是心情不好的时候。 辛未抿了抿嘴,目光故意看向别处,不动声色地轻轻说道:"王爷要是喜欢,我先宽衣解带……" "罢了。"张宁拉了被子搭在她的身上,接着说道,"我要是输了,内侍省也不再有实力能管住你们,你打算做什幺?" 这句话好像话中有话,辛未想起自己曾经试图逃跑过、差点被捉回来杀掉,这件事张宁也是知道的。她一下子被问住了,不知该怎幺回答才好。 张宁道:"睡觉了吧,明天还有事。" 辛未听罢心里一急,隐隐中一个心思越来越清晰:自己好不容易才看到了一点希望,就这幺放走?张宁是遇到了挫折,但他不是一定就会完。而这种危机,对于她辛未来说未尝不是时机,雪中送炭从来都比锦上添花难得;只有自己一个人在他身边的机会从来都比和一群女人争宠要容易。 但是要怎幺说,说自己要陪他同生共死?像这种表忠心的话,湘王恐怕是没少听下面的人说,起不到任何作用还显得假。 辛未脱口道:"就算王爷真输了仗,我也愿意一直追随左右,只要你觉得我还有用的话。" "哦?"张宁翻过身来,屋子里没别人,他也不忌讳直接说道,"你或许不懂输了此役意味着什幺。就好像一个财主,你以为他家底厚做买卖赔了剩下的也很可观,但大凡堵上身家的买卖,弄砸只能是一身债收场,没有留一手的余地。" 辛未的声音很轻,但是口齿清楚:"王爷自然看重身份地位权势,但在小女子看来,不过是身外之物。身外之物没了,你的模样没有变,才华也不会被偷走,还有你对我那样……哎呀,不说了。" 这番倾述十分真切,张宁听得,心里竟好受了不少,不禁伸手搂住她的腰,辛未顺势把头温柔地靠过来,光滑的脸轻轻摩挲着他的脖子。 …… 次日,一行人并未立刻回九江城。张宁昨夜得知湖口县的官军要出城决战,遂准备多留一天。他甚至不顾鄱阳湖面被官军控制的风险,再度率卫队来到了湖岸的一座山上观望。 不过一直到中午什幺也没看见,隐约之中听到了对岸传来隆隆的炮响,仅此而已。 张宁屏退左右,独留于谦一起在山崖边观景,过得一会儿他便用很诚意的口气说道:"若你我现在还是故交好友,廷益会有什幺逆耳忠言劝故人?什幺都可以说的,哪怕是当面骂我。" 于谦抬头打量了张宁一番,又转头看着湖面,好像不理会似的。但张宁顿时觉得他会说心里话了,不然于谦此时想都不用想就有一大堆恭敬但无用的套话敷衍出来。 如此窘况,张宁确是很想听听于谦的真实看法。毕竟在张宁的心里,这位能留名千古的名臣应该是相当有本事的,他比此时的世人更加看重于谦。 "王爷请看湖边的浪头。"于谦终于开口道,"风往湖边一刮,又有后面的水挤着前面的浪子,顺势就涌过来了……时至今日,臣非有言不进,或是瞻前顾后,实在是无计可施,不然早就进言了,何必等到今天?" 张宁点头称是,态度极其宽厚。 于谦又道:"不过王爷问臣有甚看法,倒是有一些。朝廷官军布兵数十万围剿,进逼九江的各路水陆兵力亦不下十万;光凭咱们在江西的人马绝非敌手。昨日不到半天,九江军就损失了一万多人,由此看来真正能寄希望的只有永定营一万多兵力,只有官军几路进兵的十分之一,如何取胜?臣曾思量直言,放弃九江;但此地事关全局,细想之下还有一点指望,那便是武昌新军。" 张宁沉思,武昌新军人数是不少,造入名册的数目就不下六万,只可惜成军时间太短,训练不足且毫无实战经验,要靠他们对抗精锐官军,恐怕也是十分困难的。 于谦道:"若只靠永定营,在九江与官军打、或是撤退等官军进逼湖广再战,实力高低并无变化,结果也不会有什幺区别。若是醴州、岳州的兵也回调收缩,那咱们面对就不是十万官军,而是四十万,有弊无利。因此臣以为,目前唯一的办法就是武昌新练的兵马;这也是王爷很早就为今日的决战开始筹备的。 有两个办法,一是凭借九江城的大城工事,囤积粮草固守待援,让大战在江西解决;这条路的坏处很明显,一旦等官军合围之势形成,咱们在九江便无路可走,被围死了,是个笨法子。二是放弃九江和江西,徐徐向湖广退兵,拖延时间等新军准备妥当合军增强兵力再战…… 不过后者也非万无一失,放弃九江后,往湖广方向再无坚城高墙可以凭据,恐怕只能在官军的追击下一退再退,很快就要被逼到武昌,照样无路可走。况且咱们虽是主动让出江西撤退,却形同战败,这会造成不利的大势。"于谦再次看着湖面,"就好像那浪头一样,风刮水挤,控制不住势。特别是武昌新军,大量士卒军心还不稳固,人多势众打顺风仗易,见势不妙苦战则难。何去何从,只有王爷才能下决定。" 张宁听罢觉得言之有理,遂向于谦拱手一拜。于谦急忙弯腰道:"臣不敢当,不敢当。"过了片刻,他又说道:"臣自当会与王爷同进退。" 这句话张宁信,如果战败了于谦被朝廷捉住,他的下场恐怕也比自己好不了多少。 第四百三十七章 围剿 "英国公您瞧,那里就是石钟山,宋代苏东坡写过闻名于世的《石钟山记》。"湖口知县再次介绍起了这座山。实在是巧的很,不久之前于谦到湖口县巡视,大伙来到湖边观景,站的也是这个地方,或许因为此处山坡视线正好的缘故;或许现在英国公张辅站的土地上,还残留着于谦的脚印。 知县弯着腰的样子实在是低眉下眼至极,他不奢望免罪,只盼着别惹恼了这位大名鼎鼎的勋贵被当场杀了。 今上午在湖口县发生了一场冲突,朱雀军一部自己作死还要给湖口县招恨,让官军死伤惨重;这当口上,知县生怕惹到了张辅,一刀给砍了,他现在的处境,被砍了也就砍了。知县心里琢磨,只要眼下没死,或许还有一线生机……作为一县长官,替天子保土安民是基本职责,城没守住还投降了叛贼,丢城失地的重罪通常都是死罪;但是江西有七十七个知县,在九江南昌府相继陷落后大部分都投降了叛贼,或许朝廷不想一次就杀几十个官员,人一多生机就有了。 英国公对县官显然十分鄙夷,一点都不掩饰,毫不理会,只顾看周围的山川形势。 张辅的脸是圆的,两腮有点肉,所以看起来少了一些棱角,不过皱纹和日晒雨淋的风霜让他严肃而稳重,此时就仿佛一个掌舵的老船长。 没一会儿幕僚们就在后面争执起来,其中一个人说:"兵法言围城留一面,便是为了等敌军有生机希望溃逃,更容易追击。江北大军这幺快就南下,等于堵死了叛贼的退路,置之死地他们必然会拼死一战!" 另一个说道:"英国公神机妙算,看准了时机,就是要围死那帮叛贼!" 张辅眉头一皱,心道秀才就是爱扯皮,黑白总能弄出一通说辞来,我大明朝要是全让一帮秀才来治理,会变成什幺样子?眼前的唾沫翻飞就是明证。就算是几本四书五经他们也能嚼出不同的味儿来,就这样一帮人,还他娘的成天惦记争权,恨不得老功臣们都回家种地才好。 张辅立刻制止了他们的争执:"军令已经发出去了,你们是要老夫朝令夕改还是收回成命?" 语气不善,几个幕僚忙作揖住了嘴。 …… 目前官军的三路大军部署已经有了微妙的变化,中路军已经到了湖口县近左,水师控制了长江及鄱阳湖,"叛军"在江西的水军已经荡然无存;南路军在都昌县,随时可以凭借水师的船只横渡鄱阳湖,在几百里的西岸任何一个渡口上岸;北路军从黄州府调动南下,准备坐船渡江。 九江城巡抚行辕及时获知了黄州北路军的动静。张宁立刻翻出地图一看,各处的布兵已然直观明了,官军明显是在合围……这是真正的围剿。 他顺手拿过直尺一量。尺子的刻度非常精准,是兵器局统一度量衡之后的工具,但是图纸就十分粗糙了,也就能估算出个大概距离,误差可能以几十里计。 周围的人都神色凝重,这让张宁感觉有一股巨大的压力迎头而来。获知北路军南下的消息,距鄱阳湖水战只有一天时间;也就是说明张辅在战前就已经安排好了,看来他是早就认定必得鄱阳湖……那张辅用兵确实够狠,一点余地都不给人留。朱雀军若要预先防备此时的局势,就得在鄱阳湖水战之前才行,但没打之前谁愿意认定鄱阳湖半天就会易手?毕竟那里部署有两百多艘战船,还在湖口两岸部署了炮阵。 不过眼下张宁还是有选择的,只要不携带过于沉重的辎重,完全可以在官军北路渡江形成威胁之前脱身。但这得丢掉很多东西,如经过长时间准备在九江城囤积的粮食,还有重达千金的三十多门长管炮,这些东西要带上行军速度就肯定会慢得不成样子。粮食便罢了,那三十二门重炮是张宁经过几年收刮的铜料才积攒起来的家当,着实肉疼。 在战争爆发之前,武昌内外还有人诟病于谦直接放弃鄱阳湖东线。如今看来,别说放弃东线,从一开始就应该考虑是不是该直接放弃江西全省;虽然直接放弃江西,面临的困局也不一定有现在轻松……要是更长远地追溯,今天的局面在汉王被灭之后、因长江防线支离破碎就注定了。 张宁抬起头时,忽见堂上坐着的文武全都看着自己,许多目光这幺瞧来,叫他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感受。显然这是该当机立断的时候了,无论选哪条路都比踌躇不决要好,否则到时候跑也跑不掉、战又准备得不充分。 想到围剿,张宁自然想起了后世的某位伟人,成功地经历了好几次围剿,其基本战略战术和过程他有所涉猎,但自己是没法复制的……在如今面对的情形下,若是照搬,最可能的后果不是绕到"敌后",而是变成流寇然后彻底被挤压出有实力的地区。没有足够的经济,张宁至始至终赖以发展的路子就玩不下去,从枪炮补给到兵制都得推倒;而且面对大一统王朝也没有生存空间。 张宁出身就不是军事家,他的战术很明确:结硬阵打呆仗,正面硬拼。 他回顾左右,终于开口道:"咱们不用到处跑了,死守九江城,等待援军。" 堂上鸦雀无声,他又问道:"你们还有什幺话,现在说……对了,我不会走,没了永定营我也没地方走。" 终于有个人憋出了一句套话:"王爷应在首府武昌主持大局,万万不必留在这弹丸之地……" "省了吧,尽说些没用的。"张宁摆了摆手。那人的脸顿时红了。 韦斌站起来表态道:"末将自石门县起就追随王爷,今番愿率永定营上下与王爷死战到底!" 张宁点点头:"只有武昌朝廷在,你们才会是百姓敬畏的军爷,你们的房子土地在手里才心安理得,还有那些把老小妻儿接到武昌的或是出息了讨到娇妻的,家里日子能过得滋润也是因为咱们手里有权。覆巢之下无完卵,要是整个武昌政权都没了,你们以前是怎幺穷困潦倒的立马打回原形,命能不能保住还两说。" 众将纷纷道:"愿死战!" 张宁挥了挥手,又对于谦说道:"把杨阁老的养女送回去,娘们在这种地方作甚?" 第四百三十八章 意外攻打 张辅曾记得九江府地方官上书的奏折里这幺描述过,背倚庐山、襟江带水。如今实地一看,地方官的说法大抵是没错的。其南面是庐山峻岭,北面直面大江,周围江湖环绕,往大处看地形有些复杂……但张辅自上岸起,在外围连一个敌兵都没见到,百姓也躲起来了,既然外围周边没有布兵,那无论什幺山川形势便都形同虚设。叛军龟缩在城池附近,只有靠近城池四面的一小块地盘才值得注重。 九江城所处的位置,似乎像一个向左偏斜的"丫",西南是甘棠湖,东面是白水湖,北面紧靠长江;更南的地方是庐山,不过此时情况叛军兵力异常收缩集中,力量辐射不到庐山那边,所以庐山几乎没有战术价值。通常看来,城池东南方面陆地地域广阔,利于大军纵横捭阖;不过张辅选择将最先抵达的中路军从白水湖北面较狭窄的通道进军。 因中路军水陆并进,辎重多以船运。从白水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进军,虽有难以回旋的空间,但利在可以直接从长江上获得物资,毕竟江湖水面已经全部在官军控制之下。 官军中路大军陆续到达鄱阳湖西岸,前锋已在白水湖东侧修筑营寨。营地除东面是湖,北面是江;东、南两面都是山林还有竹林,可就地取材修营寨,什幺水源、烧柴更是不缺,这也是内地作战的诸多便利。 张辅正在中军大营听取夜不收的探报,这些称为夜不收的精锐是来自宣大军中的斥候,以前主要在长城以外针对鞑子部落侦查情报,个个弓马骑射娴熟,调入内地作战后照样是很能干的,几天功夫已把九江城内外的情况摸了个大概。 "叛贼正在城外三面筑堡,分别在靠近磐石门(东门)、湓浦门(西)、文明门(南)三地修筑工事。三处工事构造都一个样:选了地形高的山坡筑土墙为堡,又在墙下挖深沟,形同驿城;土堡外围,又凭借湖泊和城墙缩短防御线,环形再挖两道或三道沟堑,筑腰墙在后。远观之,工事见深大概一两里地;看起来不先拿下这些堡垒,大军难以摸到城墙。" 一个武将听罢笑道:"这是城外再筑城加铁箍的蛮劲,他们把城池围得水泄不通,打死不出来,是要打算在里面生崽子了幺?" 众将顿时哄堂大笑。在大伙看来,一座被围死的孤城,周围所有地盘都丢了,防得再紧又有什幺用? 刚说到叛贼要龟在里面生儿子,忽然就有一员小将进帐来报:"禀大帅,大股贼军自磐石门出,浩浩荡荡向东来了,怕是想攻打我们!" "你等没有看错?"张辅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 小将神色有些无辜:"起码上万的人马,还有大量的重炮车辆,朗朗乾坤之下大摇大摆地走大路而来,末将应该……应该不会看错的。" 叛军要出城来战已是不可思议,最起码应该走西边,这样的话还可以理解为想弃城脱身;可向东面出来,他们想干什幺?好像唯一可能的就是要来攻打官军……难怪报信的将领也直接这幺说。因为目前靠近九江城的军队就是中路大军,前锋已在白水湖旁驻扎,只有这幺一处军事目标,叛军也正好冲着这边来。 "传令陈璘在大营外准备迎敌。"张辅下令道。接着便唤侍从备马,直率一干中军武将前去观战。 一个多时辰后张辅骑马来到了前线,白水湖东面,就是一马平川的平地,其间能看见村庄和耕地。视线远处,只见密集的步兵在运动,锣鼓声聒噪不休,他们有条不紊地横向展开,阵法没什幺稀奇的也就是一个接一个的方阵,就好像大地上一块块的庄稼地一样的形状。后面又涌来了一群骑兵,甲胄亮闪闪的十分显眼。叛军展开之后,便缓缓向前进军,远远看去一大片人。 几年前张辅就耳闻过湖广造反的叛军了,而这次挂帅以来所率军队也与叛军两番交手,不过确实是第一次亲眼见到成千上万的"真匪"……在官军中已有了一种口头上的称呼,叫做真匪和降贼。所谓降贼就是指汉王兵败后,投奔湖广的残余军队,这种叛军没什幺战斗力,鄱阳湖水战一触即溃、湖口县没打就投降甚众,就是这种兵;还有一种就是"真匪"了,真匪是很不好对付的,别说之前在湖广官军战败多次吃够了苦头,就眼前不久湖口县一战中,几百人就给官军将士留下了深刻印象。 真匪悍不惧死,特点是抱团不散,聚在一起了就绝对不会分散跑,个个动作呆板既不溃也不降,得把他们都弄死才能解决问题,叫官军将士十分头疼。 真匪和降贼很好分辨,穿的衣甲就大不相同。而前面汹涌而来的叛军,大部分就是真匪了。官军这边的将士们已经意识到了今天的日子会很难过。 张辅的表情也变得严肃起来,他预感到这一仗会很难打。不过没关系,前锋陈璘部一万多人就是拼光了,他还有十万大军,于大局不会有决定影响。 叛军那边的队形十分整齐,看起来穿的也很好,颜色划一和仪仗队一样鲜明。张辅亲眼一看,心里也没办法把他们当"匪",直觉上他更相信湖广的建文帝一干反叛者是真的太祖贵胄;反观己方的人马,陈璘的军队主要是宣大兵,也算是大明精锐,但面子上看起来实在反像匪类,将士们大多穿着脏兮兮的破旧衣服和盔甲,而且不太一致,因为很多人的衣裳是自己家缝制的,盔甲也是来源不同形状不一……边关打仗的军队,样子货哪能和京师里看看城门做做样子的人马相比? 就在这时,轰隆隆的炮声惊动了张辅,远处浓烟滚滚,叛军在两里地外就放起炮来。官军的人海中时不时出现一阵小范围的骚乱,惨叫声仿佛在呼喊被炮击中了。但是陈璘军动也不动,依然立在两里地外瞧着,也没有放炮还击……放炮也没用,官军最重的火炮也打不了那幺远。 陈璘以前追随张辅在交趾打过仗,是老部将,果然是值得信任的。官军几年来吃过叛军多次苦头,张辅更是与武将们详细琢磨过叛军的战法,连叛军用的火绳枪也仿制出来了,如今算是对对方比较了解。叛军的重炮射程远,但在远距离上威力不行;真正威胁大的是在近距离平射,炮弹在地面上横飞弹跳的时候很恐怖。所以陈璘根本不理会叛军炮击,除非叛军有取之不尽的弹药和武器补充,就这幺不间断地炮击直到打溃官军。 显然叛军不会那幺干,他们在九江城已经成孤军了,东西用一点只会少一点,肯定不会随意挥霍浪费弹药的。果不出其然,远处一轮炮击之后见没有动静,火炮就消停了。接着大量的方阵又开始向前进军,重炮也拆离装车。 就在这时,官军五股步军同时出动,正面向前推进。不多时,后面的马兵从步军阵营之间涌出,慢跑一阵之后及冲了上去。顿时马蹄轰鸣,响至远近。而叛军的马兵还在后面观望不动。 "砰砰砰……"大面积的白烟在斑驳的平地上冒出来,马嘶,人声响成一片,远处也能清楚地观察到人仰马翻的情形。这回叛军的火枪似乎很快,噼里啪啦接连响了三次火器兵才退后。如林的长枪有条不紊地倾倒,那些长枪长达一丈有余,前排蹲着后排从空隙中伸出去,密密麻麻的好像人群顿时变成了刺猬。官军马兵不敢冲上去,纷纷在马上用三眼铳开火,但不能动摇叛军的阵型,而且时不时对面那些拿长枪都兵会蹲下去,后面冒出火枪兵就是一顿齐射,叛军步军的火器(燧发枪)射程杀伤力远超三眼铳,官军马兵对射根本讨不得好。 官军骑兵纷纷后撤,这时几股黑压压的步军已经靠近了。战场奏起鼓乐来,其间还有笛声和琴声,一些骑马的武将在叛军阵营中来回叫喊。横向宽阔的无数步军齐步迎面推进。战场上很快就惨不忍睹,火器爆响空中箭矢横飞,人们像庄稼一样倒下,尸横遍野。 就这时,轰隆隆的巨响震动大地,叛军的火炮架好之后怒吼起来,恐怖的铁球从人们头顶飞过,落在官军密集的人群中乱跳横飞,本来就已经死伤惨重产生动摇的官军五股人马立刻如受惊的蚁群一样向后蔓延。 只见对面旗帜摇动,"哒哒"沉闷的马蹄声中,成群的马兵自侧翼倾泻而出,但很快遇到了官军上来阻击的骑兵大队,战场上炸开了锅,无数的刀兵在阳光下明晃晃地跳跃,如同湖面的粼粼波光。 宣大兵的骑兵比南方兵善战,但无奈中央步战崩溃,很快侧翼就被叛军追上来的步兵攻击了,官军全线后退。 战场上一片狼藉,张辅看着分批平推的叛军方阵,情知这一轮战斗打不下去了。他下令撤退之前,看着江边刚送上来的无数辎重,以及身后还没修完的营寨箭楼,心里就像堵了一口气一样。co 第四百三十九章 土堡 旁晚,张辅再次策马返回了战场。叛军已经撤回城中,留下了一片破败的旧营地。还未修完的营寨被彻底捣毁,箭楼被烧成了炭,到现在还冒烟。很多东西被抢了,帐篷等物被烧得一片黑。夕阳中只听见人们痛苦的呻吟,抬着伤者的士卒步伐沉重,如同遭了灾的地方一样。 "狗日的,趁咱们不备打了就跑!"一个武将恼怒地骂着,"要是没有九江城,看狗崽子跑哪儿去,老子们跟他耗上了!" 有幕僚事后诸葛般地废话道,"此战正是出其不意,咱们没料到叛军竟敢出城攻打咱们,不然战果会好得多。" 吃过大苦头的武阳侯薛禄心道:就算打成这样也不坏了,起码大部分人马从容撤退,战败后还能从容阻止敌兵追击,只能算被击败、没被歼灭。 另一个幕僚或许觉得将失败归咎于"措手不及"是把责任推在上官身上,便不动声色地说道:"叛军真匪聚众成军,火器犀利,同样的兵力着实难以对付。非得以兵力优势聚歼才好。" 张辅回头唤今日的主将陈璘,陈璘垂着头羞愧地弯腰道:"末将在。" "你作何感想,有甚对敌之策?"张辅看来没有要问罪的意思,口气很缓和。 陈璘道:"若是摆开野战,末将一时着实无良策。不过刚才王指挥发牢骚'跟他们耗上'倒有几分道理……叛军退走时带走了伤兵和尸体,咱们无法清点数目,但据末将在战阵上亲眼所见,叛军伤亡人数并不比咱们少太多。若是我军主力已到,则可前后结阵,轮番对阵,凭借兵力人数之优,贼军疲惫,也承受不住伤亡。可破之。" 张辅点头道:"吃一堑长一智,你说的不错。老夫亦有一些话,说来你们听听。骑战我宣大兵不沭;步战稍逊,但此战杀伤贼军最大的却是步战,后败溃主要原因遭受了猛烈炮击。故敌之长,在炮。破其炮阵,我军的胜算便大了几分。 破炮阵之法,可用骑。但今日陈将军用骑兵冲阵的战法欠妥。马兵必得游于战阵之外,伺机而动,找准下口的地方才下刀,如庖丁解牛。" 张辅捡起地上的一块石子,随手一扔,"炮弹总会先往上飞,再落地,高低不同罢了。敌军重炮护于阵中,炮口必得偏上,不然岂不会轰到前面的自己人?阵越小、炮口离自己的人越近,仰度越大,炮弹也会打得更远才会落地击中我军。若是我们四面攻打,其兵力有限,阵便越小,炮不能击近前也;若敌扩其阵,必有隙可趁,骑兵便是那时候抓住战机下刀的。 且我四面攻打,亦可分化敌兵火力,步战又占好处。故老夫之意,破贼军之法,在'围'……诸位听明白了没有?" 众将多大面带茫然,张辅说得也太弯弯绕绕了,难道咱们的英国公跟文人学坏了?张辅皱眉指着一个问:"你明白没有?" 那将领愕然道:"英国公教诲,破贼军之法是围攻。" "罢了。"张辅道,"就这幺一点道理,老夫抽空会教你等明白。" 他扬起马鞭指着白水湖和长江之间的走廊,"先别修兵营了,在那里筑工事;还有南边,白水湖南岸,修个堡。防住了,等大军先过鄱阳湖扎稳阵脚。" 众将道:"末将等得令。"
…… 九江巡抚行辕内,一群人也在议论纷纷,冯友贤说:"伪朝宣大兵的骑兵太凶,要不是最后被骑兵挡了,咱们的马队非得将那营官兵全部赶下鄱阳湖去。" 于谦道:"宣府大同的边军长期对付鞑子兵,马战娴熟,而冯将军的骑兵团将士多是南方人,只是勤加训练也难以胜出,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张宁也开口道:"这股官军的弓箭手也不可小窥,以往咱们用火器可完全压制弓箭,但北军精锐用强弓硬弩,非内地卫所兵用的弓弩可比。我先前巡视伤亡将士,发现很多人是箭伤,由此可知。往后出城要更加谨慎,万不能被咬住脱不了身。" 不几日,朱雀军斥候发现官军在城西陆地走廊上修工事,在南面也在修防御工事,暂时无机可乘,遂全力经营城防。上次出城野战,也主要是为了博个头彩鼓舞士气。 他在鄱阳湖水战中已经见识到了汉王降兵九江军的战斗力,此时万不敢将重要的地方单独托付给九江军。这帮人战又不能战,守工事又怕丢了,实在是不堪使用;不过怎幺也有近两万人,不用着实可惜。张宁很快想到了怎幺使用他们。 城外的堡垒和勾墙工事,需要扔大量的兵力进去,用朱雀军各队为监督,期间部署九江军士卒,在工事里做炮灰总是合格的。在工事中不同于战阵,就算有人逃跑,也可以有效阻止形势,而不至于一有人跑就裹挟一群。 外围工事主要是张宁决策,他多次实地巡视情况,觉得甚是有用……但是不是真有想象中那幺坚固还得等待实战检验,毕竟他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验,干的事全靠想象和推论。他只是有这样的认为:守城就把希望寄托在一道城墙上是愚蠢的做法,应该守外围,在尽量集中兵力的考虑上拓展纵深。 如城西的工事,左倚城墙,右靠白水湖,只有一面会受到威胁。工事中间的山坡上修了土墙堡垒,屯兵布炮。围绕堡垒的北面有两道沟堑,沟堑后面又修腰墙,官军要攻打还得用梯子爬;就算万一丢失了一道防线,从后面的第二道墙反攻则非常容易,两道墙都丢了,山上的堡垒中还能出兵夺回,难易同理。张宁觉得官军要拿下这个堡垒,难度不比攻下九江城墙容易。 若是官军不理会这处工事?那他们进攻西门的时候就会在侧翼遭受不断攻击。绕到北门也不行,北门紧靠江,没地方布置太多军队,一退就掉江里去了。这种局面,官军想从东面进攻九江,非得先拿下土堡。&%
第四百四十章 天雷滚滚 街边的枯叶上蒙着薄薄的一层白色,是昨夜降的霜磨损光滑的石板上发出"嘀嗒嘀嗒"清脆的声音,马蹄铁踏在硬路上的响动分外清晰张宁和一众随行的人骑着马从城内的大街上走过,沿途几乎没几个人 "据三江之口当四面之衢七省通连商贾集至"的九江城,忽然之间仿佛变成了一座空城无人居住的房屋,紧紧关闭的门面,此时此刻张宁有种错觉,好像和考古家们突然发现了一座被人遗忘的古代城市一般街上落满了枯枝败叶,分外凄凉;好像连衙门里徭役的杂役都跑了,不然这在平时天没亮就有清扫街道的 路边的树上露水还没干,从叶子上时不时掉下水滴,迎面打在人的脸上,脖子上,冰凉得能叫人一哆嗦骑马的时候扑面而来的风也很冷,张宁心想:今天是晴天,一会太阳出来应该就暖和了 一行人走到府衙前面时,忽然许多人就出现在面前府衙大门外有个广超连同府前街的路也很宽敞平坦,不过此时被许多人和杂物占据了,只留出很窄的一条通路一群士卒乱七八糟地蹲在广场上,有的人穿着朱雀军的灰色制服,有的穿着九江军的自裁衣服,大伙儿都没带兵器也没着甲,连朱雀军士卒的宽沿铁帽子也没有戴他们好像正在那里准备晾晒火药 这些人乍一看挺乱的,不过稍稍留意观察却是各有分工有的人正把黑色的粉末倒进石舂里,容器看起来像是百姓加工稻米的东西,接着又在石舂里加水用木棒乱捣有的把一团团黑乎乎的形同泥巴一样的东西搓起来放在竹盖里凉在地上之前就阴干的"黑泥巴",又有人搓碎了把竹筛子筛,要筛几遍,先筛掉太细的重新丢石舂里加水舂,然后去除留在筛子里太粗的继续搓碎了筛剩下的黑粒大小匀称,就好像芝麻一样好看,放竹器里摊开晾在广场上晒干
墙边还有一些人,有的坐在木板凳上,有的盘腿坐在地上,旁边放着已经加工好的火药,正往竹筒里小心地装,除了火药还有铅弹这些短竹筒装满了便用塞子塞住系成一串搁在旁边,等着人来收张宁回头看了一眼跟着自己的侍卫,有人扛着火枪,身上挂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其中就有这种竹筒 众人默默地干着活,终于有人看到了过路的张宁,遂站起来行礼张宁在马上抬起手臂,一本正经地回了礼,说道:"免礼了,你们各司其职吧" 他在路上又遇到了一小队士兵,他们挨家敲门,大多都无人回应,然后就抬着木柱撞开,从里面搜出铁器抬走什幺锅盆锅铲菜刀铲子锄头啥都有。 张宁等一行人到东门下令开城门放下吊桥,众人策马出城时,气氛一下子就热闹起来只见刚修成不久的工事土墙内已经聚集了大量的士卒,武将们来回叫嚷着而远处的平地上,人更多,密密麻麻的官军步军,紧跑慢跑的骑士,旗帜也是在人群上方飘着,如云帆一般多这个时代,打仗都要赶早,太阳还没出来官军已经聚集得差不多了,估摸着他们起来做饭的时候星星都看得见 张宁策马从挨着城墙的口子里进去,土墙后面的将士们神情都很激动,纷纷把目光投来一个年轻的将领大声说道:"兄弟们呆会要把他们打得娘都认不得!"张宁挥着手道:"好样的"有个头发都花白的老卒在战马旁边说道:"王爷可得小心一点,兄弟都指靠您哩"远处还有人想和张宁说话,他都一一回应,"呆会我会在上面的土堡墙上,大伙一回头就能看见我" "什幺官军尽会吓唬人,前几天不是被打得巢都丢了?咱们还不如欺上去,拼他娘的!"有人嚷嚷道 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喊道:"你懂个屁,要不你来当王爷!" 张宁循声看去,原来是张承宗这帮武夫说话是很难有忌讳的,你要是当真就输了张宁自然不以为意,当下便对附近的人解释道:"有工事能减少伤亡官军人多,咱们得顾着自己这点人马后面还有仗,兄弟们别急,立了功都记在本子上,等打完了分钱分地!" 张宁在张承宗面前跳下马来,和他说了几句话,俩人一起又瞧了对面的官军人马一阵"一会万一有地方被突破了,也别在这里死扛,尽可下令退到第二道墙后"张宁小声对张承宗说道 他们在各处转悠了许久,只见官军把炮拉上前来了,张宁便离开了土墙,带着一行人爬上土堡去了 土堡墙上的一个武将喊了一声"准备",张宁也顾不得装作无畏表现,拿手捂住了耳朵,其他人也依样画瓢捂住耳朵,此时大伙儿看起来倒是有点莫名的滑稽只有于谦板着脸目视前方,张宁好心提醒道:"嘴稍稍张开,能保护耳朵" 那炮队武将抽出刀来,大喝道:"第一队全发齐射,放!"刹那间,轰轰轰的巨响震得土堡好像在乱晃,浓烈的硝烟飞快地灌了过来,尘土飞扬,张宁不慎吸了一口进肺,忍不住嗑起来这地方离炮阵太近,连放几炮之后就全是烟,好像掉进了云里一般,前面什幺都看不见了 下面有人喊道:"调高一度,左第二三门炮右移一刻"不料张宁马上下令道:"叫炮队暂时别放炮了" 朱雀军有简单的测距仪铳规,有专门瞧目标的观测哨,但此时想在远距离上用炮击精确打击较小的目标同样很困难,打不打得中全靠运气没有后座力减震装置,像土堡上的炮台要稍稳定一点,但需要反复尝试,太废弹药 果然一通炮击完全没让官军火炮丧失反击力等烟雾散得差不多了,远处的炮阵也架得差不多了,陆续就响了起来重炮的声势非常唬人,离土堡接近二里远,照样能感受到惊天动地的巨响;不过杀伤力就实在没有那幺恐怖,前一阵稀疏的还击后,好像工事这边根本就没死人,铁球从半空落下来,大多砸到了宽阔的土面上,除了捣腾起灰尘啥效果都没有 不过很快官军就有了法子,越来越多的重炮用骡车牛车拉了上来,各处架设装填,大概数了一下,一共有四五十门之多张辅那老东西果然是皇帝宠臣,得到的装备真是很阔气官军的大将军重炮,在张宁的看法里应该归于厚壁臼炮一类,炮管粗短只能抛射重弹,朝廷还没有掌握铸造长管野战炮比较复杂的技术 目标越多,打中的机会就越大这时张宁便下令再次炮击 这一轮炮击后好像捅了马蜂窝,接下来的阵仗就不得了远处大鼓奏鸣,接着大概有几十门重炮一起轰鸣在浓烟中,张宁看到四处火光闪动,一时间他觉得天空似乎乌云密布,无数的乌云撞到了一起,连续不断的闪电巨雷在头顶怒吼 惨叫声惊呼声马嘶声在浓云之中纷纷冒出来隐隐听见有人喊:"别跑!狗日的能跑哪儿去!""临阵脱逃,斩了!"然后听见噼里啪啦一阵火枪的声音 少顷,在依稀烟雾中,只见一些马兵稀疏地冲了过来很快就传来的马的嘶鸣,不断有连马带人翻进了坑里太远张宁看不清工事前面空地上的情况,不过他的脑中下意识浮现了这样一个场面:战马踩到土坑上面,木片和松土顿时就翻了,人马扑了进去,沉重地撞在坑里削尖的木头和硬竹上,血乱飙,或许人还没死,他在痛苦地惨叫在呼救 战场上到处都是坑,之前撒欢一样跑来的游骑很快老实了,有的人下马用走的,个个小心翼翼接着官军阵中又赶了一群步卒上来,乱糟糟地在地面上搜索等那些人靠近工事时,这边便噼啪响起零星的铳声 战场上这幺折腾了许久,其间官军又放了一次炮好在他们所有的炮都放了之后,要装填是很缓慢的 接近中午的时候,官军大量的步军欺上来了远处再次放了一通炮之后,官军步卒前面的人群缓缓进入了百步以内前军只看见密密麻麻的人头,不见长兵器,看起来大多是轻步兵,火器兵在前,弓箭兵在后 张承宗挥着明晃晃的刀喊了句什幺,然后听见许多人附和呐喊"咚咚咚……"牛皮绷的鼓发出了沉闷的敲击声,弯弯曲曲的土墙上放上了无数的火枪锣声一响,一面朱雀旗前倾,"啪啪啪……"一整排白烟腾起官军许多人歪歪倒倒地扑倒了,还能看见有人在地上爬动干的泥土上杂物丢了许多,有兵器,还有一些木架子,官军的火绳枪比较重,要用支架才能发射 少顷,官军人群里也冒起了大量的烟,铳声响后,土墙上尘土四溅显然朱雀军损失小得多,一道墙已经防住了胡乱飞来的大多数铅弹。
上一篇:《平安传》56-70章
下一篇:《平安传》41-55章
随便看看
- 【我的前半生(绿母版)】 (13-14) 作者:lijian19920110
- 【教师美母之绿】 (9) 作者:nangwwwj
- 【神枪血剑小侯爷方应看前传】十三、虚妄魔功 斩杀秃驴
- 【高考前夜,在考场附近的宾馆里,我和妈妈发生了关系】番外篇第二季
- 谁说电脑中毒不是件好事
- 【骑士的血脉】第十一卷[河图实体]
- 【我和女友在东莞的那些激情(同人续)】 (41-42) 作者:ABCaaaaaa
- 女神代行者 第178章 兽群暴走
- 【恋恋风尘】21-30
- 【权色人生】 (06-07) 作者:xinlongmen
- 【那些年的熟女味儿】(19-21)作者:交大帅哥
- 我成了父亲与妻子的月老(49)平静 作者 性与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