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第五卷 1-15章 作者:西风紧
【第五卷 劝君更尽一杯酒】
第一章 使君
唐代交通不便,地方官的职权一直就很大,刺史是一州的最高军政长官,治下郡县的军政财全权集于一身,并有直接任免甚至杀罚中下级官吏将领的专权。其权力相当于明代的布政使、按察使、指挥使三司使的集合,不过刺史的权力仅限于一州。
薛崇训封鄯州刺史,在鄯州范围内他就是老大,无论是文事武事,还是提刑按察,他都有权节制。除此之外,太平公主又封了他个御史的头衔,对陇右道的各级官吏都有监察上报之权。
这么一来,他的爵位虽然降级到卫国公,但实权比在长安时大多了。以前在长安基本没啥自主权力;一去鄯州,不仅掌一州大权还能影响整个陇右道。
但如今战争临近鄯州的情况有点复杂,薛崇训在那里算不上老大,因为逻些道行军大总管、陇右节度使程千里驻在鄯州,城内外布置的十万大军也在程千里的手里。
鄯州各地原本有驻军二十个团四千余人,这股军队本该薛崇训掌管,但为了在战争中军令协调,节度使程千里除了掌十万健儿,还节制陇右各州驻军三万余,其中就包括鄯州二十个团的府兵。于是在军权上薛崇训在鄯州还算不上老大。
薛崇训从来没见过程千里,本来以为是个身高九尺威猛不可一世的猛将,但当他在鄯州见到程千里的时候,发现完全不是想象中那样,颇感意外。
……
他们到达鄯州的时候已近黄昏,夕阳西下的场面让天地都仿佛害羞得犯上一片红晕。地方官是迎出十里长亭外接到薛崇训一行人的,但程千里比薛崇训的官大,按礼仪不能迎出城。好像他也不是为了巴结权贵做恶心事的人,硬是没来迎接,只等在城里,让薛崇训自己去见他。
薛崇训进城之后发现鄯州变化非常大,上回送金城的时候鄯州刚被战火洗劫,一片萧条悲惨,可不到一年时间这里就恢复了繁华似锦……鄯州这处河湟谷地不仅水草丰富适合农牧生产,且地处丝绸之路的要冲,有利益的地方就有各种各样的人到这里来,恢复人口数自然十分容易。
从东门入城,沿着东西延伸的横大街走了一阵,迎面便走来一队人马,前头一文一武俩人,一个穿官袍一个穿盔甲,走到薛崇训跟前后都从马上翻下来,抱拳为礼。薛崇训见那文官的衣服颜色是青色,便大咧咧地坐在马上没有下来。
文官说道:“程使君在箭楼上等卫国公,您要不要先回府歇歇再说?”
薛崇训也很想看看程千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心情有些迫不及待,便说道:“带我的随从先回府安顿,我自去见程使君……婷儿和我一起去,你也好见见你的叔父。”
侧后的张五郎说道:“初来乍到,让飞虎团与郎君一并过去。”
薛崇训想想让一支装备精良的卫队随从挺有排场的,便点头同意。他骑马,程婷乘车,在众军前呼后拥中继续向西行。鄯州有两条宽约两丈的主道,分别以东西、南北延伸,横平竖直贯通四城,这两条大街中间没有任何障碍,正说明了这座城池作为军事要塞的功能,一旦打起仗来,能够十分快速地通过大道分调军队。薛崇训等人便是沿着东西大街直走,程千里在西城箭楼上。
沿途的官民认得刺史的旄牛尾旌节,都提前让到道旁,并躬身侍立不敢喧哗。薛崇训见此情形,倒有些洋洋自得起来,有种当上土皇帝的快感,但转念一想,这也是因为封建专制的残暴,要是官僚心情不爽,随便就可以安个不敬之罪云云砍几个人,百姓敬畏是没办法的。
来到西城城下,只见城楼上下五步一岗戒备森严,那些军士虽然穿得破旧,盔甲下面多是麻布,但站得笔直如树一动不动。薛崇训见此情形,自然看出程千里治军有道,这些健儿刚从各地征兆而来就被训练得有板有眼的。
他向楼上喊道:“鄯州刺史薛崇训拜见程节度使。”
不一会,一个穿着黑色斗篷的将领便从石梯上跑着下来,到薛崇训的马前抱拳道:“程使君请卫国公移步上楼一叙,请!”
薛崇训翻身下马,走到马车旁边拉开车厢木门,说道:“婷儿,到地方了。”说罢伸出手去,扶着程婷下车来……这种事儿可以说是风度,但在唐人眼里就很不可思议,哪有对妾室这样的?来传令那将领见状脸色也露出了惊讶之色。薛崇训不以为意,现在这情形表现出对程婷的宠爱并无不妥。
一身浅色襦裙的程婷从马车上下来后让众人的眼睛都是一亮,就连那些站得一丝不苟的将士都忍不住悄悄看来。其实程婷长得不算惊艳,身材在唐朝看来还显得有点瘦弱,颇有点家乡邻里某漂亮姑娘的气质,普通而清纯,没有多少贵妇的雍容华贵。但她出现在如此环境中,在古城、夕阳、陈旧的盔甲等事物的映衬下,仿佛给这苍凉呆板的环境中加入了柔美和活泼的色调,所以就很引人注目了。
薛崇训穿着朱色小科官袍,腰系草金钩,和他黑乎乎的皮肤倒是相得益彰,红和黑本来就是比较搭配的色彩。品级降了,突然穿着红衣服还觉得有点掉价不习惯。他牵着程婷的小手拾级而上,大凡城墙内侧,都有这样的石阶,方便城内的军士上墙宿卫。此情此景让薛崇训颇有些不爽,有种被接见的感觉,想在长安时,除了太平公主能接见他,谁能在他一个王爷面前装大?
不过算起来程千里这个封疆大吏,头上挂的是陇右节度使的衔,在陇右各州是最大的官,接见薛崇训这个刺史并无不妥……如果不考虑他皇亲国戚的身份的话。
上了城头,忽见墙上站着一个“落魄教书匠”……薛崇训第一眼看到他的背影,确实就是这么个感觉,那中年人一身陈旧的灰布长袍,花白胡须迎风乱飘,翘首看着夕阳,不是一个落魄文人的形象是什么?
那文士远眺远方一言不发,城头的风吹得长袍动来动去,就像要作诗了一般,又像一个忧国忧民的诗人。可薛崇训心道:真正的牛逼诗人在我手下,程千里算毛诗人,史书上根本没记载。
但除了刚上来的薛崇训二人,周围都是穿盔甲的武人,就他一个穿长袍的背着手,如此身份定然就该是程千里无疑。
薛崇训在后面抱拳道:“鄯州刺史薛某见过节度使。”
这时那文人才转过身,抬起袖子和蔼地说道:“卫国公不必多礼了。”虽然说得很和气,但在薛崇训面前这么个口气不是架子是什么?
他说罢埋头看了看,找了个石墩坐下,又指着对面的石墩道:“请坐。”
薛崇训见状也就坐到了不甚干净的石墩,但身上一尘不染的程婷是个女子,就不好这么坐了,她有些尴尬地站在原地。程千里也注意到了这个女人,显然他根本不认识她。
程婷轻轻屈膝道:“晚辈叫程婷,叔父……”
“哦!”程千里一脸恍然道,“我知道,想起来,家兄(程婷的父亲)未过世时,有个红白事我还常到你们家走动。”
提及往事,程婷的眼睛顿时红了,哽咽道:“我们全家……就剩我一个了。”
薛崇训默然,心道:你们这么算,灭你们程家的人是我外祖母,那咱们不是仇家了?
但是世上的恩怨哪能都算得清?只有在武侠小说里才会出现世仇必报的情节,世道上利害关系是远大于世仇的。
程千里好言道:“都过去了的事,我不该提起的。”
薛崇训也不想让他们过多纠结往事,便岔开话道:“这里看日落果然别有风景……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
“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程千里低声念了一遍,大约觉得这句诗很有意思,本来是名人作的诗,当然有意思了……他看了一眼薛崇训,眼神有些诧异地说道,“只是暮气太重。”
程千里看了一眼夕阳,指着西边道:“石城堡就在那个方向,不过这里当然看不到。我听说卫国公曾率四团南衙兵攻击石堡城,勇气可嘉!”
薛崇训尴尬道:“根本啃不动。”
“确实难攻。”程千里面有忧色,“不过用我手里的十万人马拿下此堡,应有胜算。”
薛崇训饶有兴致地看着程千里的表情,不动声色地问道:“要付出多少代价?”
程千里道:“不死上万人,根本拿不下来……但不占领此地,陇右的安危就无法保障,不能让十万健儿分兵把守,否则与吐蕃的战事一开始就要处在被动挨打的局面。”
薛崇训又问道:“兵部是什么态度,是要积极进攻还是防御国门?”
程千里没好气地看了他一眼:“卫国公刚从长安过来,我正想问你……”
薛崇训皱眉道:“宫中根本没提这事儿,政事堂的事儿我又不能参与。不是让程节度使全权负责么?”
“给我封了个逻些道行军大总管……逻些道,吐蕃的王城……”程千里沉吟不已。
第二章 字典
薛崇训和陇右节度使程千里见面之后,隐隐感觉出他们还没有定下作战计划,所以十万官健集结在陇右按兵不动,既不出击又不分散防御也没种田,每日便是治军训练。薛崇训刚到这地方还没摸熟地皮,暂时也不便掺和军务,只要看着程千里别造反就行了。
他从西城城头回到州衙之后,鄯州地方官吏将领还等在衙门里,他见天都快黑了,便叫众人散伙,明日一早前来见面。
衙门在城北,大概因为人们认为坐北面南代表权威的缘故,门前有条横街,名字倒是贴切简单叫“州前街”。衙中分前后两宅,前面开府设官处理公务,后面是州衙长官的住所,薛崇训是空降派官僚,没必要在鄯州置业,于是便将就住在衙门里头。他带来的幕僚王昌龄、家丁侍卫,还有飞虎团二百余将士也暂时住在州衙内,只待明日吩咐地方官们在州前街寻块地皮,让飞虎团驻扎在附近。
杂役收拾了一桌送进来,薛崇训想起王昌龄一个人住,便叫他来一块儿吃饭。大约因为这河湟地区冬天气温低,时兴用炕,吃饭也在炕上。这时炕上坐了三个人,薛崇训和王昌龄还有程婷。程婷是薛崇训的内眷,让王昌龄坐一块儿,那是真把他当好友对待了。
以前王昌龄给崔日用当幕僚的时候,崔日用对他还算厚道,但完全是主幕关系,哪里能和崔家夫妇一块儿吃过饭?如今这情形,王昌龄心情好像很好,一边喝酒一边谈笑风生话也多了起来。
薛崇训和他碰了一杯道:“明儿给你封个鄯州长史的官当当,你可以领公家的俸禄,我便能省下一笔花费。”
程婷掩嘴笑道:“郎君也不怕人家笑你小气。”
王昌龄一听忙抱拳为礼道谢……当鄯州长史就是出仕做官了,他既非世家又不是进士,这么容易就出仕是相当难得的。
薛崇训想了想道:“正有个事儿要少伯帮忙。”王昌龄道:“主公请讲。”
“你这称呼我听着怎么如此别扭?”薛崇训愕然。王昌龄心里倒是明白得紧,虽然别人把你当朋友,但自己要把上下主幕的关系弄清楚,别搞得没大没小的反而麻烦。
薛崇训也没多计较,转而又说起自己的事:“少伯才华横溢,帮我写封家书,写好了我再抄一遍就好。”
王昌龄疑惑道:“主公文武双全,家书何须我代笔?”
“这封家书要有点讲究,我的文才还写出来那种东西来……姑且就叫藏头书,每一句的第一个字须得琢磨一下,然后让这些字组成几句话,没问题?”
王昌龄毫不犹豫地说道:“倒不是难事,不过您得告诉我组成哪几句话。”
“金城县主见字如晤……”薛崇训忽然想起身边的程婷,不禁转头看了她一眼,果然见她的表情已有些僵硬,只是那饱满的额头依然光洁,在油灯下仿佛闪着光泽一般。人说天庭饱满的人年少时过得好,下颔端庄饱满的人下半辈子过得好有好结局,那么她这样下巴秀气的面相是不是说年少时好,老来凄凉?
原本她只是一个政治工具,但此时在她面前提起另外一个女人,见她的表情不自然,薛崇训心里也生出一丝怜惜之心……可是转念一想,唐朝贵族本来就应三妻四妾,这是合情合法的,哪能只准我喜欢一个女人?
想罢薛崇训便毫无压力地继续说道:“主见字如晤……思念之情无一日倦怠,一切安好……就这样吧。少伯帮我写好,可以写首诗顺带给步摇捎回去。”
什么思念之情云云直白地说出来,程婷的脸色就愈发尴尬了,她端起小碗刨着饭不再说一句话。
王昌龄见状放下筷子道:“我吃饱了,先行告辞,主公交代的差事我明日一早便办好。”
薛崇训见气氛突然变得不好,蓦然醒悟自己确实应该背着程婷说这事儿的,或许自己心里原本就对她不够重视,才会出现细节上的纰漏。他收住笑意,又喊住王昌龄道:“还有件事,正事,过些日子你在鄯州找一些出身靠得住的文人,收录几千个常用字编一本字典……用笔画查找的方法我改日再告诉你,你先找人,这字典有用。找的这帮人组一个司,就叫‘情报局’。”
王昌龄应了,抱拳告辞而出。
室中只剩薛崇训程婷二人后,薛崇训忙好言问道:“我是不是惹你不高兴了?”
程婷急忙摇头,强自露出一个笑容:“没有,刚才我在郎君的好友面前失态,是我不好……”说着说着,她的声音竟然哽咽起来,眼睛里噙着泪化,晶莹闪亮。
薛崇训叹了一口气,刚坐到她的旁边,轻轻拍着她的肩膀好言宽慰。程婷靠进他的怀里,总算呜呜哭了起来,削肩不停地颤动:“我并不是要善妒,只是觉得郎君一会儿对我很好,一会儿又像隔得很远一样,我……我不知该怎么办。”
薛崇训好言道:“我一直都会对你好,以后你把其他人当姐妹,好好相处。”
程婷抽泣了一阵,总算安静下来,她摸着薛崇训胸襟上被哭湿的地方说道:“一会脱下来我给你洗了。”
“对了,明日第一次见鄯州同僚,我得穿官服去,洗了一晚上能干么?”薛崇训皱眉道,“尚衣局就发了一身新官服给我,以前穿的都是紫颜色的,朱服就这一件。要是还当着郡王就不用这么麻烦了。”
程婷柔声道:“郎君不用担心,一会我用炭火烘,一晚上肯定能干……郎君当郡王也好当国公也罢都没有关系,就算你是庶民,我都愿意跟着你,只要日子久了你不会腻烦就好……”
薛崇训听罢这话心道:这时候的女人通常很婉约含蓄,她把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肯定算是述说衷情了,我自然得让情意升温,在今晚就满足她。本来刚到鄯州挺劳累的,但有啥法子呢?
他想罢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看着她的眼睛说道:“你有这份心,我定然不会辜负你的。”
程婷这种性子的好处是容易哄,被薛崇训三言两语的就说得不伤心了,脸上浮上了娇红的颜色,一片娇羞。薛崇训见状便把嘴靠了过去,靠近她的朱唇,欲吻未吻。这接吻最有境界的不是亲嘴时候的技巧,恰恰就是这欲吻未吻之时的暧昧,能逐渐调节好气氛,让人心痒痒的。薛崇训深明此道,时机和尺度掌握得恰到好处,就如干那事儿最难的不是什么九浅一深的扯淡技巧,反而是调情的气氛营造。
程婷果然忍不住主动亲了薛崇训一口,亲完后抬起头看着他,那目光有些羞臊有些期待,真是可爱到了极点。薛崇训遂捧住她的脸,热烈地亲吻她柔软的朱唇,直搞得几乎窒息,没一会他的手也不安分地在程婷的身上乱摸,将她的胸襟和裙子弄得一片凌乱。
二人都已情欲高涨,可恶这炕上还摆着一张吃饭的案板,脚都伸不直,施展不开。可都到这会儿了,哪里还顾得叫人先收拾?薛崇训已经撩开了她的上衫,用舌头舔得她的一颗乳尖红得发涨,倔强地向上翘起。程婷一阵娇声呻吟,不禁扭动着柔韧的腰肢使劲将胸口往薛崇训的嘴上贴。他们一边喘息一边迫不及待地宽衣解带。
薛崇训道:“地方太小躺不下来,你就坐我怀里,将就一下……”程婷已说不出话来,用巍颤颤的小手摸向的腰间,摸到他那坚硬的话儿把住,便背对着薛崇训坐了下去,一声哭腔仿佛从她的肺腑之中上来再从鼻孔里哼将出来。她哼的是哭腔,但薛崇训知道那声音代表的不是痛苦,俩人都搞过不只一次了,而且现在一摸满手的湿滑水泽,哪还有疼痛一说?
正如婴儿出生时会哭不会笑一样,有时候哭代表的是希望和愉快。
古朴的官衙内宅室中,一枝长满了铜绿的灯架上点着十几盏油灯,灯火摇曳,就如玉体裸露的佳人摇晃着身子。程婷前后使劲地摇,让薛崇训那话儿在体内不停胡乱搅动。薛崇训伸手一探,摸索到了那柔软河蚌裂缝之间的一颗小东西,把在指间轻轻一阵捻动,更让怀里的人儿辗转呻吟。
就在这时,薛崇训突然发现对面有个梳妆台,上头的铜镜正对着这边,虽然铜镜映得不甚清楚,可是它能照着梳妆也能照个大概,看着里面的情形让薛崇训觉得就像在看一场分辨率比较低的AV一般……声音倒是很清晰,就在耳边响起。
他不由得在程婷的耳边轻声说道:“你把眼睛睁开,看看对面。”
程婷正在紧要关头,动作没挺,只依言将眼睛眯开一道缝儿,正看到了那铜镜,里面的女子表情实在太那个了,她的脸唰一下就红了,连耳根子都红得发烫。
第三章 豆粒
程婷把薛崇训那身官袍洗干净后用小炭微烤,第二天一早果然干了,只是火烤干的衣服上面的皱褶抹不平。薛崇训赶着要去大堂,只好将就着穿。程婷把他身上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看着他出去做“大事”,然后期待他晚上回来和自己缠绵,这样的日子她过得非常高兴……要是他没那么多妻妾,一辈子都这样两个人过,她就更情愿了。
上午她在内宅里四处参观,摸熟地方,安排奴婢、厨娘、园丁等等一众人等的活计,办得是得心应手,她仿佛就像那受过雨露滋润的花朵儿,愈发精神和美丽。午饭薛崇训也没回来,他大概在衙里和同僚们一起吃的,程婷吃过午饭便收拾了一下出门办点事。
她想到薛崇训只有一件官袍,换洗自然不便,想上街买匹红绫给他新做一身衣裳。
鄯州在丝绸之路上,如今市坊商业在战后已恢复了至少六七成,自然是什么丝织品也不缺,只要有钱就能买到。
程婷在家丁的护卫下乘车来到西市时,忽见一大群人围在那儿把路都给堵了,她便挑开车帘说道:“去瞧瞧前头发生了什么事儿?”
不一会奴仆便回来小声禀报道:“在杀人,斩首示众。问了说那罪犯是个当官的,在新来的刺史……也就是郎君面前犯大不敬之罪,一查贪污受贿证据确凿,数罪并罚马上就被判斩立决,拉到西市砍脑袋……”
程婷沉默片刻,说道:“先等一回,能过路了再走。”
等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一堆人才陆续散去,程婷的马车进得西市,她在帘子后面沿路观看,忽见一家很气派的绸缎庄,一块匾额上“扬州织造”四个字写得气势十足,程婷便敲了敲车厢道:“就这儿了。”
她下得车来,和一个丫鬟两个薛府壮汉一起走进庄子,很快就有个穿长衫的人迎了过来,上下打量了一下程婷的衣着,又看了一眼她身边的随从,立刻嘴皮子翻飞:“夫人浑身贵气,非得上好的绫罗不能配得上您,咝……您又不像咱们陇右出身,有股子江南道的烟雨味儿,巧了!咱们这里售的全是扬州远道运来的东西,您这边请,外面这些都不适合您这身份……”
程婷心道:这掌柜的以为我买来给自己做衣裳的,算了,也不用和他多费口舌。想罢她便说道:“我先自个看看。”
她说罢走到一扎红色的绫罗跟前,轻轻伸出手一摸,但又感觉出和做官服的质料不太一样。正待要继续走时,忽然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官服得用朱色小科,这种绫不行。”
程婷有些惊讶地回过头,只见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妇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程婷不禁问道:“夫人何出此言?”
“您是卫国公家的吧?那日在西城我见过你。”那女子亲切地说,说罢也不见外,竟然一下子牵住程婷的手,“这家庄子我熟,我知道哪里有你要的料子。”
程婷轻轻抽回手来说道:“多谢夫人,初次见面还没请教姓氏名讳呢。”
那女子笑道:“我们这是第二回见面啦,不过昨儿我看见你了,你没看见我……我姓陈,家兄原是鄯州团练使,算起来该是效忠卫国公帐下的人,唉……家兄常叫我珍珍,夫人也这么叫我就成。”女子说罢神色黯然。
程婷疑惑道:“怎么了?令兄出事儿了么?”她忽然想起西市刚斩首的官,莫不是这个陈珍珍的兄长吧?她忙回头看了一眼起先去探消息的随从。那奴仆会意,低声道:“不姓陈。”
陈珍珍不解地问道:“你们说什么?”
“没什么?”程婷忙摇头。她的心里也是一阵不安,心道郎君居然刚到地儿就杀人……虽然她也明白有立威的目的,只怪那死的人太嚣张做了出头鸟,但是这样做总归戾气太重了。
陈珍珍又道:“我就是鄯州土生土长的,这地方我熟,以后夫人想去什么地方玩耍,我可以陪在您身边指个路什么的呢。”
“嗯嗯……”程婷只是随口应道,她心里挂着另外的事,不禁再次问道:“令兄出什么事了么?”
就在这时,陈珍珍总算强笑不下去了,眼泪一下子就蹦出来,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哭道:“求夫人施以援手,我就算下半辈子做牛做马也会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程婷急忙扶住她道:“有什么话起来好好说,我要是能帮上一定不推辞。”
“夫人是答应我了?”陈珍珍充满着期待地看着程婷。程婷皱眉道:“你得先说什么事儿啊。”
陈珍珍撑着不起来,跪着述说道:“家兄本来就没做错什么,前月他从校场回来,竟然看见那个不知羞耻的妇人(估计是陈珍珍的嫂子)和他的部下在一个房里,孤男寡女共处一室成什么话?她是一点廉耻之心都没有,还要护着那个将校!家兄一怒之下就将那对男女一并杀了……可那妇人是鄯州大族周家的人,那边的人不依,多般狡辩不认自家人不守妇道,还贿赂官员污蔑我们陈家的清白,将家兄下狱,想杀人报仇……可怜陈家十年前也是鄯州数一数二的大族,可先父亡故之后家势衰弱,如今只能眼睁睁地被人冤枉!求夫人在国公面前说两句话,拉家兄一把,大恩大德没齿难忘……”
程婷皱眉道:“我一个妇道人家,怎么能掺和公务,同僚会说我干政的。你不如直接去衙门鸣冤,郎君自会与你作主。”
陈珍珍哭道:“家兄是我唯一能依靠的人,要是他有个三长两短……我求求您了。”她一边说一边摸出一对玉镯子来,“这是陈家家传之物,请夫人收下。”
“不行,我怎么能私自受人财物?!”程婷忙轻轻挡住她递过来的手,不想就这么一碰,那镯子竟然就掉地上去了,“当当”两声清脆的响……
程婷目瞪口呆,她不是说是家传之物吗?怎么不拿稳了!说不定这妇人根本就是故意的,可是事到如今人家也挺惨的,不能把责任都一股脑儿往外推吧?
程婷忙道:“我赔你镯子,来人,把碎片收好拿到珠宝店去估价。”
“不必了,是我没拿好,怎么能怪夫人呢?”陈珍珍哀怨地叹道,“人都不在了,我要钱有什么用?夫人不愿意帮忙就算了,就此告辞,打搅了您。”
“等等!”程婷左右看了看,郁闷地小声问道,“令兄名讳?”
“陈石塘。”
……
程婷买好了需要的料子,便坐车径直回府。等到晚上薛崇训回来,她便开始说今天都做了些什么什么事,主要的目的自然还是要把陈家那事儿在薛崇训面前说出来。
薛崇训听她尽说些琐事,便支支吾吾地应付着,偶然间又觉得她的话充满了生活气息,感兴趣时便多支吾几句,“鄯州就是热闹……”“对,江南的丝织品好。”如此云云。
许久之后程婷才不动声色地将陈家那事说将出来,还表示了一点感叹:“那女子挺可怜的,唉。”
薛崇训看着她道:“你觉得她很可怜吗?那要不要帮她?”
程婷忙小心翼翼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她无依无靠的,但郎君的公务我本不应该多嘴……可,可是那陈家也是鄯州士族,郎君初来乍到不仅要有威,还应拉拢一些人,或许帮帮陈家也并无不妥……”
薛崇训笑道:“你紧张什么,怕干政?干政就干政呗,你瞧我母亲何止干政!我又不是什么大公无私的青天老爷,以权谋私怎么了?你说帮她就帮,不需要任何理由,就图你露个笑脸儿。”
程婷听罢脸上一红,轻咬了一下嘴唇道:“你倒是说得直白……不过我还是希望郎君为宦多做好事。”
薛崇训一把将其搂进怀里,在她的耳边吹着暖暖的气儿,轻轻说道:“你笑一个,我马上把那陈石塘无罪释放,怕什么?这鄯州刺史万一干砸了,改日让朝里给我换个廊州或是河州刺史也行。”
程婷道:“还是不要了,我做你的女人,应该劝你做好事,哪能这般……今天都这么晚了,郎君明儿再办正事吧,我们现在……现在……”她越说脸越烫。
薛崇训伸手往她的怀里一探,笑道:“我的白兔都涨起来了。”
“坏东西!”程婷轻轻在他肩膀上咬了一口。
薛崇训拦腰将其抱了起来,便向炕上走。这时他忽然觉得,这州衙的房屋实在有些陈旧,周围的色调都是深色的,连幔纬都是紫色,那灯架上点的不是蜡烛而是油灯,豆粒大的朵朵绿火有种说不出的诡异,总之什么都老气得很……好在怀里的娇娃洁白柔嫩,让一切都一下子生动起来了。
第四章 金斗
鄯州地处西陲,而太阳是从东边升起,这地方应该天亮得较晚,但薛崇训住这里倒是没感觉,因为他们用的是自己的一套时间,照样是日出卯时而作,酉时而息……这儿的卯时和长安的卯时自然是对不到一块去。
天刚亮,院儿里的虫子好像还无法接受迷人夜晚的结束,鸣叫未息,“唧唧……”的声音听习惯了倒不觉得聒噪,反而显得更有自然气息。
薛崇训正在二堂琴房干一件大伙看来很“荒唐”的事:他在熨衣服!一个皇亲国戚、一州之长,不治理地方,干这种原本可以叫奴婢做的家务事,实在是有些荒唐。周围的书吏、胥役都垂手侍立大气不敢出一声。
这人很奇怪,常人如果做些非常事,就会遭来各种各样的非议;可非常人要是做常事,却会让人们觉得很有深意。
长史王昌龄把手抱在腹前,也是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在那儿忙乎。
王昌龄认识薛崇训已有好一些日子了,不过现在住在一个府里起居作息常在一起,才能了解薛崇训的日常习惯。王昌龄倒没有因为见他做这样的琐事就觉得他昏庸,只是愈发觉得薛崇训很有特点。
就像刚才他还在院子里动如突兔一般,将一把横刀舞得虎虎生风,生机勃勃,仿佛有万丈豪情一般;可转眼之后,他就在这里安安静静地熨起衣服来了,确实太安静,他的每一个动作都沉稳而细致。
人的反差竟然可以这么大?王昌龄默默地琢磨着这个曾经的郡王。其实当初薛崇训邀请他的时候,他犹豫过甚至很不愿意加入薛崇训的帐下,一个依靠母亲权势的纨绔子弟,一个注定失败的王侯,跟他有什么搞头?后来薛崇训竟然把不为人知的步摇都送来了,这份细心贴切和重视,让王昌龄十分感动,只好投于帐下也算是报这一份情谊。
不过相处了一些日子,王昌龄倒对他愈发感兴趣起来。
薛崇训今儿没去大堂上办公,一上值就到这儿来了。在州衙当差其实没县衙那么多琐事,诸如审案等事都是下一级的衙门在办……不过劝农是任何地方长官都不能推卸的事儿。
他也没穿官服,穿了身三十六摺的青色葛衣,不过倒是浆洗得板直整洁,也是熨平过的;交领外袍里露出的白色里衬当真是白得一尘不染,比许多富家小姐穿的衣服还要干净。王昌龄从这些细节看起来,觉得薛崇训其实还算一个严谨自律的人。
就在这时,门外走进来一个身宽体胖的中年人,体型颇有些君子之风,可是身体太胖走进来时就有点喘上了。这人张判司名奇字守正,昨儿个就和薛崇训见过礼。他长了一张人兽无害的富态脸,走进来便和和气气地说道:“听说使君见我,我就急忙赶过来了……您这是?叫小的们弄不就成了,哪用得上使君亲自做这事儿啊!”
薛崇训脸上的皮子露出一个笑容:“常常做点家务事能保持精神头,要什么都不做长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会养成懒散的习性,不信?”
张奇忙点头一本正经地说道:“使君言之有理,我等受教。”
“换开水。”薛崇训放下熨斗,吩咐身边的胥役道,又饶有兴致地看着那玩意喃喃道,“金斗(熨斗)自汉代就有了吧,张判司您说是不?你一定知道这东西的来历典故。”
张奇先赞了一句“使君学识渊博令我等抬头不能观您项背”,然后才答道:“下官学识浅陋,未闻其故。”
薛崇训故作一副不信的样子道:“你是司法参军,经常和刑律打交道,会不知道金斗的来历?奇怪啊!这玩意最初造出来可不是熨衣服的,是……熨人皮肉,牢里爱用这个。”他回头看着换水的胥役,作了一个动作,“烧红了之后往人身上一贴,哧!”
那胥役被那声“哧”的喝声一吓,差点没把手里的金斗给掉地上了。又听得薛崇训笑道,“贴上去之后,立刻就能闻到一股味儿,像羊肉烤糊一样,然后那狱卒拿着金斗一推,一大块皮肉就掉下来了。张判司,你真没用过这玩意?”
张奇的眼皮子一跳,轻轻抚额躬身道:“咱们鄯州吏治清明,很少有严刑逼供的事儿。”
薛崇训道:“很好,很好,改日我给你写份奏折递上去,让长安都知道咱们鄯州有个好判司。”
“使君言重,使不得使不得。”张奇忙道。
这时薛崇训笑容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正色道:“牢里是不是关着一个同僚,叫陈石塘的人?”
“是……是……他本是鄯州地方团练官,犯了命案,杀害结发之妻,数罪并罚下狱待斩,刑部已经校核过此案了。”
“杀妻?”薛崇训沉吟道,“不是说他的妻子和人通奸被撞破,他羞愤之下才痛下杀手的么?”
张奇忙道:“案情曲折,一言难尽。通奸之事毫无真凭实据,不足以为陈石塘杀人之罪开脱。查实真正之由,是他与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不顾人伦常纲做下那难以启齿之事,方导致惨案发生,发妻通奸不过是陈石塘的杀人借口而已。本案本应将石塘之妹陈珍珍一并下狱,但他一口将所有事自认下来,我等又念在一府同僚的份上,才只拿了他一人……本案卷宗记录详尽,证据确凿,要不下官马上给使君拿来一观便知,绝没有冤枉陈团练。”
妹控?薛崇训听罢不禁汗颜,但依然不动声色地说道:“卷宗就别拿了,我不喜欢看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只问你一个事儿:案发之时,石塘之妻和其部下独处一室,可有此事?”
张奇顿了顿,刚要说话,又被薛崇训打断了,薛崇训微笑地盯着他的脸道:“你在犹豫还是在琢磨?当然我相信你在我面前会实话实说,也相信你没受过别人的钱财。”
张奇忙道:“是,确有此事,但这并不足以断定通奸之实……”
“行了。”薛崇训抬起手道,“带我去州衙牢房瞧瞧那陈石塘。”
“是,使君请。”张奇忙躬身说道。
于是薛崇训和王昌龄并几个侍卫胥役一块向大堂院子走去。这院里左右有七间办公室,称“七房”,有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等七曹参军分别掌管,并配有书吏。衙门里的官只负责决策和命令,真正运转政府办公的其实主要还是那些小吏。牢房在七房南边,靠近大门的角落,地面上的房子是牢房;地下还有牢房,那里也就是死牢。
薛崇训等人去的正是死牢,只有一处出口,周围都用石头镶牢,被关在这里的人真是插翅难飞。除非那劫狱的人能先把州衙攻破并剿灭这里的守军,否则不可能把死牢里的人救得出去!
一走下那湿漉漉的石阶,一股腐气就拂面而来。顶上的石缝里在慢悠悠地滴水,“波波……”的声音虽小,却如滴在人的心坎上。石阶边缘上还长着青苔,张奇好心提醒道:“路滑,使君慢点。”
进了牢房之后,薛崇训有种寒气刺骨的感受,也不知是不是错觉,周围点的灯也好像阴暗非常随时会灭掉一样。一个胥役在墙上取了一盏灯笼走前边,众人便沿着潮湿的过道往里走。
走到一道锁住的木门前时,前边的人停了下来,大家也就跟着停下来。一阵叮当碰撞的声音响过之后,张奇喊道:“陈团练,快过来叩见咱们鄯州的新刺史。”
过得片刻,里面响起铁索拖动的声音,一个披头散发的浑身黑乎乎的人慢吞吞地走到了门口,连脸都被蓬乱的头发遮着看不清楚。瞧他那动作软绵绵的,估计是没吃饱……这时代的社会生产力有限,哪有许多多余的粮食养这些囚犯?也就是半饱不饱的给点吃的,拖住性命不死就不错了,如果家里能接济,也许能好过点。
那人不跪,也不说话,就这么呆呆地站在门口。
薛崇训回头问张奇道:“陈团练?”
张奇应道:“正是。”
薛崇训指着那人浑身无力的软绵绵的身体道:“挺有精神的……”
张奇:“……”
薛崇训继续说道:“可惜了一条汉子。如今大战在即,正是用人之际,他要是不犯案,上阵杀敌也好啊。”这话他倒多半出于真心,同是地方团练官,他想起战死的汤团练来了。
“是,是……”张奇随口应道。
不料就在这时,那黑乎乎的脏人扑通一下跪倒在地,大声喊道:“使君给个机会,让我死在战场上!马革裹尸也好,我不想死得这么窝囊!”没想到这么个衰人吼起来居然能中气十足。
“陈某堂堂七尺男儿,给个机会,让我战死!”
薛崇训沉吟道:“可你杀人犯,我得顾着律法公正。”
“打吐蕃,卑职愿为主公之前驱!”那陈团练改“使君”的称呼为主公,趁机效忠,看来他倒是没饿糊涂。
第五章 三鸟
薛崇训看了一眼伏在地上披头散发的汉子,沉吟道:“你杀了人,人证物证确凿。我可以免了你的死罪,但活罪难逃,改流放吧……咱们鄯州便是边关,又正值用人之际,就将你流放到这里继续带兵……”
司法参军张奇愕然,已是无语了。这陈石塘祖辈本就是鄯州人,流放罪还有流放到家乡的事?
而陈石塘则大喜,忙叩拜道:“卑职谢主公不杀之恩,愿在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
薛崇训又道:“我昨日问了驻军情况,鄯州有个泅营,三个团的兵力全是流放到这里的罪犯组成的,你就以带罪之身管泅营。”
本来薛崇训想直接将陈石塘无罪释放,但前后想了一下,还是让他背着罪名比较妥当。
刚到鄯州,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薛崇训其实很谨慎。昨天杀那长史,他是思量过利弊的,只怪那货恃才傲物,颇有点杨修的德行;薛崇训先以查贪污为名,查了下那长史的背景,发现并没有什么后台和家族。于是下令一刀砍了了事。
现在这个陈石塘的案子,却涉及到另一个地方望族周氏,薛崇训就不得不慎重了,无缘无故去得罪地方上有影响力的世族,不是吃饱了撑的么?但薛崇训认为那周氏搞那么多事并不惜与陈石塘家结怨肯定不是为了一个女人报仇,目的是为了保住周家的清誉,嫁出去的女儿做出通奸之事,是多坏名声的事儿!所以他们非要把名声洗白不可。所以薛崇训让陈石塘继续背着杀人罪,便成全了周氏的名声,也算是两全其美。
说完这事,薛崇训回头对张奇道:“一会把他的链子解开,放了。”说罢转身便走。
走出地牢之后,果然王昌龄颇有些欣慰地说:“主公一石三鸟,当真高明。”
哪来的一石三鸟?薛崇训愣了愣,愣是没想透。
一行人回到签押房磨叽了一些时候已到中午了,正好混吃公家的午膳。薛崇训吃完饭漱口喝茶时,一个胥役进来禀报道:“陈团练兄妹二人求见使君。”
定是感恩来了,薛崇训一面传人进来一面心道。
不一会一男一女两个人便跨进了签押房的门槛,进来后二话不说直接跪倒便拜,自然谢薛崇训的救命之恩。薛崇训不动声色地先打量了一番那女的,他倒不是好色,却是好奇,陈石塘控的妹子究竟啥样。
只见陈珍珍长得并不算漂亮,两腮有淡淡的红晕,鄯州这地方风沙大,好多女人都有这种特征,虽然乍一看像打的腮红一般,但确实是影响容貌。她的眉毛也很粗,长得是浓眉大眼的,好在皮肤和本地人比起来还算白皙,这才顺眼一下。又看那陈石塘的眉毛眼鼻和他妹妹长得及其相似……薛崇训就纳闷了,满肚子龌龊地想,那陈石塘和这样一个长相差不多的女人亲热,会不会产生在搞自己的错觉?
薛崇训从绘着猛兽爪牙的屏风前面站了起来,啥也没和跪在屋中间的兄妹俩说,只对身边的一个随从道:“去内宅把程婷叫出来陪陈家小娘说话。”说罢走到陈石塘面前道,“甭跪这儿了,随我出来。”
陈石塘疑惑地爬了起来,跟着薛崇训到了二堂的院子里。这时薛崇训头也不回地问道:“用什么兵器?”
陈石塘躬身道:“卑职在战阵上用马槊。”
薛崇训笑道:“很好,大凡武将世家出身的人,会用这个就是身份的象征。”他走到一排木架子前面,抽出一枝长兵器,“长一丈八,制造需耗时三年,轻、韧、结实。”他说罢又取下腰间的横刀,用刀背轻轻一敲枪身,听得铛铛几声响,虽是柘木枪身,却发出了金属撞击的声音。
薛崇训把玩一阵,便将手里的马槊向陈石塘扔了过去,“这么长的枪,只有在马上才能发挥威力,你挑一匹马吧,和我玩两手。”
陈石塘愕然道:“刀枪无眼,恐伤了主公。”
薛崇训哈哈大笑,用刀鞘指着他道:“你的口气太大了,想以前汤团练都不敢这么说!放马过来吧!”
他一面说一面走到马厩外面指了一匹瘦马,在院子里先溜了一圈和那马磨合。陈石塘见他已然兴起,也不好再扭捏,径直选了一匹高头大马,翻上马背笑道:“主公看不起卑职?故意选了这么一匹劣马,那就承让了。”
薛崇训缓缓抽出横刀,笑眯眯地说:“一会你便知晓,我这匹小马专克枪骑兵。废话休说,看好了,驾!”他手一扬扔掉刚脱下来的葛衣只穿了一件白色缎子,一踢马腹,便斜冲而来。
“来得正好!”陈石塘抬起马槊。前端精钢槊首,后安红铜槊纂,就像撑杆两头的秤陀和秤盘一样能保持平衡,端起时不用太费力。长枪加大马,借着马力的冲锋犹如一辆的沉重的战车一般猛不可挡,横冲直撞而去。
不料这时薛崇训已调转马头便跑,并不和他对冲。他坐下那匹小马力道不行,但灵活非常,勒马也相当容易。
这时程婷也出来了,她和陈珍珍已见过面,俩女人还没来得及见礼,就被院子里刀枪晃动尘土飞扬的场面吸引了注意力,但见俩男人真刀真枪在那玩,她们也有些忐忑地聚精会神地看着。
薛崇训也注意到了有美女观战,心下大快,此情此景让他仿佛回到了前世学生时代的球场上,只因边上有女生围观便挥汗如雨。他精神大振,转了两圈总算绕到了陈石塘的后面,趁其不及转身,策马快冲过去。
两骑靠近之后,薛崇训的马头正对着陈石塘的左侧,其大马长枪的冲击效果已荡然无存。陈石塘瞅见薛崇训靠过来,急忙将手里的马槊横扫阻止薛崇训靠拢。
“哐!”薛崇训举刀挡住,顿觉虎口发麻,力量当真不小。但挡住了一下形势就逆转,那马槊太长太笨,回旋不便,薛崇训将砍在枪身上的横刀顺势向下一滑,坐骑也继续前靠。眼看横刀要割到陈石塘的手上了,陈石塘飞快地将一只手松开,待刀锋靠近另一只手时他又趁机换手,生生破了这招。
薛崇训露出一丝笑意,双手握着刀柄向陈石塘怀里轻轻一拉,“当”地一声被枪柄挡住,薛崇训正待将刀尖向前一送点到为止……如今陈石塘是无论如何也扯不了这一招的。
却不料这时陈石塘的身体突然一歪从马上滚将下来,然后用肩膀猛撞了一下薛崇训坐下的马胸。陈石塘长得不算魁梧,但力气却很大,薛崇训那匹小马吃痛受惊,生生将他从马上甩了下去。
薛崇训一骨碌爬了起来,吐了一口沙土,愤愤道:“居然耍赖!现在咱们步战,我看你用马槊怎么和我打。”
陈石塘埋头一看腰间空荡荡的,苦道:“卑职认输了。”
薛崇训哈哈大笑:“耍赖也不是我的对手。”
陈石塘郁闷道:“方才往了佩刀,否则胜负未定。”
就在这时,他妹妹陈珍珍插话道:“哥哥不是使君的对手,还犟什么,哼!”
周围围观的官吏胥役见状忙大声叫好,接着一顿马屁拂面而来……陈石塘牵马过来,抱拳作了一礼。薛崇训也忙收了横刀,抱拳回礼“陈将军承认”,相互作了一揖。
陈石塘渐渐从刚才的紧张专注中回过神来,也开始拍马屁,不过他这个当过团练的人水准自然比那些小吏小官要高,简直是天衣无缝,这东西到了一定境界就不能算是马屁了。他说道:“没想到使君很善兵事。”
薛崇训想起自己打过的两次大败仗,愕然道:“此话怎讲?”
陈石塘一本正经地说道:“我唐军主战马队主要是穿两铛铠拿枪矛的骑兵,冲击力强大,但回旋和机动就逊于游民族,所以又配备有灵活的‘胡骑营’,负责警戒侦查等事。方才主公对付我的马槊,正是化用了唐军胡骑营的战术,含义深远,让人深思啊。”
“是这样?”薛崇训瞪眼道,“长安禁军没有胡骑营的配置,我第一回听说这玩意。”
陈石塘顿时有些尴尬,支支吾吾地应付了两句。
薛崇训爽朗笑道:“不过你说得我心里怪舒服的,一会留下来喝两盅……少伯,你也来。”
几个官僚在院子里聊了会天,旁边程婷和陈珍珍的关系也发展迅猛,男人们还没称兄道弟,她们已是姐妹地称呼起来。
还没到酉时,薛崇训便带着陈家兄妹等人回内宅喝酒去了,完全不理政务。气氛融洽快活,程婷一时兴起,便要亲自下厨为大家炒几个菜,而那陈珍珍也说做得几首鄯州特色菜肴,忙乎了一阵,加上厨娘弄得酒席,炕上已摆得慢慢的,碗盘重叠丰盛非常。
陈石塘武将世家出身,与诗词歌赋一窍不通,当然不能聊文墨,便聊起了兵事。说起河州姚州等地遭吐蕃吐谷浑骑兵袭扰,破了几个县,王昌龄不由得感慨沉吟道:“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第六章 支持
州衙内宅几个人相处融洽,酒到酣处颇有点相见恨晚之感,他们一直聊到深夜方休。薛崇训见天色已晚,干脆留陈石塘兄妹在宅中歇息,相约明日前去巡察驻在鄯州的边军二十个团。
但第二天未能成行,薛崇训得到驿站来的消息,兵部有使者来了。朝廷使节自然是给行军大总管程千里传令来的,但兵部尚书是张说,肯定也会派人顺带给他薛崇训联络。于是薛崇训便打发了陈石塘回去,在衙门里等朝廷的消息。
果然下午时来了个姓张的京官,这人薛崇训见过,是张说的亲侄子张济世,以前是干御史的,现在大约因为张说在兵部越混越好,侄子干脆也到兵部任职了。
薛崇训将其带到签押房中说话,屏退左右只留下长史王昌龄,三人说话。只见那张济世的面相和张说有些相似,也是一张驴脸一般的长脸,不过轮廓分明面如刀削,皮肤也白,看起来并不怎么难看。
三人相互见礼之后,张济世看了一眼薛崇训身边的瘦削少年王昌龄,轻轻说道:“先生有些面生,没在京里做过官?”
薛崇训忙道:“少伯是我的好友,有话但说无妨。”
张济世这才说道:“叔父言卫国公是值得信任的人,可以相商大事。”
薛崇训的面部肌肉轻轻抽动了一下,强笑道:“我身陷吐谷浑之时,张相公多方营救帮过不少忙;上次张相公提出扩招官健之事,也曾和我携手共谋。如今咱们两家是为一体,请勿见外。”
张济世皱眉沉吟片刻道:“如今十万官健已交到程总管手里,兵是给他打吐蕃的,可几个月了程总管屯兵陇右按兵不动……卫国公明鉴,叔父与我在朝里从未谗言过他,可朝廷也担忧长此以往他会拥兵自重造成尾大不掉的局面,您是说不?”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点点头:“我刚到鄯州,事儿还没展开,倒是没有发现什么异象。”
张济世道:“本来陇右局面是让程总管相机而动全权负责,但叔父心忧,不得已才遣兵部使节督促,此次传给程总管的兵部命令便是尽快拿下石堡城,稳固陇右防线!咱们明人不说暗话,官健也是大唐朝廷的兵,不是程千里的私人之物,须得用于国事上……”
薛崇训没多说什么,等那张济世透露了消息之后也不便多留,便送他出门。回来之后,他对王昌龄说道:“程总管不动兵,张说好像很着急啊。”
王昌龄道:“明面上是催促军务,实则上张相公也有私心。”薛崇训问道:“愿闻其详。”
王昌龄想了想说道:“长征健儿的方略是张相公提出来并一力促成的,要是后面出了什么事,张相公也有责任,宰相是甭当了,会不会受到牵连下狱也说不准。兵部催促程千里速战能得到宫里的支持,是因殿下掌权不久,也想在开边扩土增加威望;石城堡闻名天下,攻取此地定能获得极大的舆情。”
“少伯所言甚是,人哪能一点都不为自己考虑的?”薛崇训道,“那你觉得程千里这人如何?”
王昌龄道:“官健刚到程千里手中几个月,他能完全控制这支兵马为己所用?现在程千里按兵不动,我觉得最大的原因不是他有什么私心;我大唐与吐蕃在那座石城来回争夺过好几次,死伤不可胜算,程千里不忍心让成千上万的将士到石堡城枉送性命。”
薛崇训听罢笑了笑,幕僚和他一个心思,倒也难得。他又问道:“你说兵部来催促军务,关我一个刺史何事?张说干嘛专程派他侄子来和我会面?”
王昌龄笑道:“主公在这节骨眼上做鄯州刺史,明言里都知道您是殿下的眼线,别说张相公猜得到,就是程千里也心知肚明。”
薛崇训叹道:“这么说来,他们都想得到我的支持了?”
刚说到这里,忽报有人求见,是节度使派来的将领。薛崇训不禁对王昌龄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薛崇训唤入,过得一会胥役便带着一个穿盔甲的高猛将领到了签押房,长了一张大嘴,两唇又宽又厚就像被蜜蜂蛰过嘴巴一般。那将领进来便抱拳道:“末将蔡奕,大总管帐下官健都尉,拜见卫国公。”
“有啥事你说吧。”薛崇训大模大样地坐在椅子上,身后是一头老虎的爪牙图案,张牙烈齿的颇有气势。
那将官蔡奕没啥多话,生硬地说:“大总管闻报廊州达化城被吐蕃军攻破后一片混乱,蕃族趁机劫掠,欲带兵弹压并安抚百姓,想请卫国公同行,明日启程。”
薛崇训没好气地说道:“我是鄯州刺史,廊州又不是我的辖地,关我何事?”
蔡奕顿时脸红,支支吾吾的说不出过所以然来,实在没啥口才。薛崇训不想再为难他,遂笑道:“是了,以前我去过达化城,大总管邀我同去,也算是重游故地。”
“是,就是这样。”蔡奕忙点头道。
薛崇训道:“那你回去回禀,明儿一早我带人去行辕与程总管会合。”
……
薛崇训安排了一下,第二天一早便带飞虎团及陈石塘部泅营六百余人出发,程千里率陇右军骑兵四千余,两人合兵五千多骑出鄯州南行。鄯州防线有十万官健驻扎,没有任何危险,薛崇训从来就不过问防御问题……想来如果是做廊州刺史也挺郁闷的,长期要作好挨打的准备。特别是现在这种秋季,秋高马肥正适合游牧民族出动,而汉人这边要秋收,有许多粮食担心被抢。
“防秋”一直是边关官僚们很重要的事情,都形成了常例。
从鄯州南下到廊州大部分地区还未遭受兵祸,沿路上那些还没收割的春麦黄灿灿的十分迷人,程千里好像很喜欢庄家,骑在马上也常常斜身伸手去摸那些麦蕙,眼里包含爱惜之意。瞧他那样子,不是在抚摸麦蕙,仿佛是在抚摸女人柔滑如脂的肌肤一般。
程千里还是穿着一身麻布长袍,头上扎着一块白布巾,一副文士打扮。不过节度使确实是文官,并非武官,他这身装扮很符合他的身份。高宗时期才开始有节度使这个不常设的官职,而且权力比后来局限得多,使官本就是文官;就算是后来藩镇割据的时候,以军阀形象出现的节度使其实也是文官,很多根本连刀枪都不会用,主要用幕府集团来控制州郡……日本后来的幕府政权,其实就有唐朝使官幕府集团的痕迹。
程千里武将世家出身,不过形象反而像一个文士,面相方正须发梳得井井有条,身材高瘦,看起来并不凶猛。
这时他回头喊道:“传令各部勿要践踏庄稼,否则重罚!”
后面的将帅齐声应道:“末将等得令!”薛崇训闻罢气势雄壮的声音,不禁回头一看,只见那些官健骑兵队列整齐军纪严明,再看自己的四团兵马,除了飞虎团还耐看之外,那陈石塘的部下一个个搔首挠耳,乱糟糟的一团。
薛崇训不禁郁闷地看了身边的陈石塘一眼。陈石塘顺着他的目光一看,心下了然,便说道:“主公别光看面子,得看里子。”
“此话怎讲,走路都不会就会打仗了?”薛崇训没好气地说。
陈石塘故意提高音量让程千里听到:“别瞧咱们那帮弟兄个个没个正形,可他们是边军,在鄯州打了多年的仗,都是百战余生之辈,真打起来,一个顶十个用。再瞧那些装模作样的官健,几个月前还是庄稼汉、木工、泥瓦工,发了一身铁皮披上就成军了,嘿嘿,没见过场面,到时候得尿裤子。”
程千里看了他一眼道:“陈团练要约束部下,不能扰民,否则本官照样治你!”
一行人走了一天工夫,太阳快下山的时候才到达廊州州衙,州衙倒是没被攻破。几千兵马重点防御的州府自然坚固,而下边那些县城顶多几百人防守,一打起来就不好守了,所以达化城比较悲剧。
刺史刘讷倒是薛崇训的熟人,以前送金城入蕃时他还犒过军,如今在廊州干刺史来了,正遇薛崇训等人率军暂留,他又来犒军。
刘讷跑来向程千里解释,说吐蕃吐谷浑联军知道唐大军驻扎在鄯州,遂屯兵廊州以西,然后一万多人入境劫掠,他们廊州兵力空虚,战不能战,守也不够守,只要重点防御州府,让敌军破了达化。
言辞之中多有抱怨,薛崇训也理解他的心情:他妈的你们十万大军屯在鄯州按兵不动,让我们几千人在这挨打,只丢了个县城都是对不起大家了!
好在程千里也没怪罪他,只询问吐蕃军动向和行踪。这边关州郡的上下官僚都有一批细作卧底,摸到敌境刺探情报,刘讷倒是对答如流。
薛崇训见刘讷的刺史当得挺好,这么了解情报,不禁问陈石塘:“咱们鄯州也有细作在外面吧?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陈石塘道:“以前都是长史在管那批人,长史前两天不是被主公砍了?”
薛崇训:“……”
第七章 积石
怪不得原来那个鄯州长史敢在新官薛崇训面前装模作样,原来他确是有些才能的,不然也控制不了间谍细作的事儿。本来是个极有用的人,可已经砍掉了,薛崇训后悔也是不及。他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新任长史王昌龄,沉吟道:“少伯善文善谋,但那活儿你干不了,回头写封信拿给张济世,让他带回去,让我母亲把京兆府的宇文孝给调过来,让他干这事儿正是恰当。”
术业有专攻,人总是有长处短处,常理也。
众军在廊州州衙驻扎歇了一晚。早上起来时薛崇训听得号角阵阵,朝阳映衬下鼓足了腮帮的军士形成了一排壮丽的景象,不禁诗兴大发,翘首便吟道:“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
最后那句“可怜白发生”他给阉割了,因为想着自己正当春秋鼎盛,那句不甚适合。吟罢他还觉得回味无穷,老辛的词果然带劲。
不料此词正被刚刚出帐的王昌龄听到了,王昌龄惊道:“主公作的好词!”
薛崇训愣了一愣,心道:小王诗赋行家,我要是说是自己写的,到时候被认定精通辞赋,要和我谈论这个该当如何?
诗词歌赋中可是有大量典故的,薛崇训知道个毛,要不了两天就要露陷。他想罢忙摇头道:“并非出自我手,我一个朋友写的,歌词,哈哈……是歌词。”
王昌龄十分感兴趣地问道:“未闻是哪位前辈?”
薛崇训有些尴尬地胡诌道:“叫辛弃疾,以前在终南山隐居,我见过两面,现在不知所终。”
王昌龄颇惋惜地叹道:“果然有才华的高人都神龙见尾不见首。”
薛崇训笑道:“少伯不就是么,我每天都能见到。”王昌龄谦虚地抱拳道:“不敢当不敢当。”
他一面说一面从口袋里摸出一枝毛笔和一张纸来,四处找不到放纸的地方,遂换边上一个侍立的军士过来,让他弯腰伏在面前,将纸放置于背,然后把毛笔放到嘴里舔了舔,便当场记录薛崇训吟诵的那首词。
薛崇训见状不禁愕然,这词要是流传下去了,以后到了宋朝老辛还能写吗?不过以后的事他是管不到了,随它去吧。
众军都起来了,营地上炊烟缭绕开始生火造饭,军队自己带有粮草自己动手做饭,十个人围一堆吃,一个小队十个人称为一火,名字的由来估计就是他们一块儿生火做饭的原因。吃饭用铁马盂,一种大号饭盒,能装很多饭,每人操一个铁马盂就稀哩呼噜地大吃。那程千里与将士们同宿同食,也用这种玩意吃饭,行军大总管都这样,薛崇训无奈也只好跟着用这种大饭盒吃,吃相十分难看。
吃完饭众军继续南行,此行主要是安抚战区,考察地形,并无大仗可打。因为吐蕃军劫掠之后早就跑掉了,他们攻下达化县之后自然不敢占领,等唐军援兵来了那是找抽,抢一把就跑比较明智。如今敌军已经远遁积石山以西了。
沿驿道南行途中薛崇训等人忽然听见一声呼救的喊声,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远处有座小山,山下有个土地庙,呼声好像就是从土地庙中传来的。
程千里下令道:“大军不停,蔡都尉,带本部亲兵过去看看情况。”
那大嘴都尉便是前日跑到鄯州州衙里给薛崇训传话的将领,在马上应了一声“得令”,便带着几十骑向那小庙包抄过去。那波骑兵中有两个军士的背上插着三面小旗,代表营级的指挥坐标,蔡奕管的一营兵马,身边便有几个这样的传令兵;另有一人背上插着一面小旗,是那一队的传令兵,旗子没插在队正背上,将官身上都没有明显的装饰,否则在战场上就是神射手照顾的重点对象了。
这时庙里的好像听到了马蹄声,几个衣衫不整的汉子从门口冒出来,他们忽然见到远处的道上大军列列成龙,撒腿就往山上跑。可是这时有一火人马已经抄到了庙后截住了他们的退路,另外两火骑兵分左右围向土地庙,瞬间就将那地儿围住了,那几个汉子无路可去,可仍没有站住的意思,仍然乱跑。
一个骑兵已经拉开了弓弦大喊“站住”,见人不听,便松弦射箭,一个上身赤裸的汉子应弦而倒。就在这时,庙里跑出来一个露着白花花的身子的女人,那女人怀里抱着几块破布,披头散发地要跑。另一个骑士张弓搭箭对准了那个乱跑的女人,听得蔡奕喝了一句什么,那骑士才把箭尖方向移到了地上。
过得一会,三个汉子和一个女人就被蔡奕等人押到驿道上来了,庙外还留下一具尸体。蔡奕脱下身上的黑色斗篷裹在了那女人的身体上。
程千里问道:“是怎么回事?”
蔡奕道:“这妇人是山后村子里的村民;另外几个人是内附的高昌人,趁吐蕃杀掠了地方汉人大族四处混乱,便趁火打劫到村里抢劫,又掠了这妇人到土地庙中淫乐。”
这时那妇人拉着身上的斗篷,跪倒在地哭诉道:“这些畜生害了我父母,求明公为我报仇……”
程千里怒道:“来人,将这几个人斩首!”
“且慢,大总管这样就杀了他们实在太便宜,不如交给卑职处置。”
程千里回头一看,说话的人正是薛崇训身边的陈团练,只见陈团练面脸阴沉。薛崇训也说道:“程总管不如把人交给我们,弄到达化城后枭首示众,震慑那些违法之徒。”
“如此也好。”程千里颇给薛崇训的面子,手一挥便把人送给了他。
陈团练不动声色,啥也没说,叫人用绳子捆住几个大胡子高昌人的双手,拖在马后,让他们跟着马屁股走。大伙将那妇人丢在道旁没管,便继续前行。
陈团练在路上骂骂咧咧地说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那些内附的异族也改不了暴徒的习性,咱们给牛羊给地方,甚至允许他们做官,到头来照样靠不住,个个都是白眼狼!”
这时一个泅营旅帅小声说道:“跑陈团练家里找嫂子被杀那货就是突厥人……”话音被陈团练听到了狠狠瞪了一眼,那旅帅急忙住口。
另一个将领帮腔道:“蛮族确实不像话,我家那边有从西域迁来内附的,十一二的小屁孩就敢追在村里的小娘后面强摸人家的屁股,他妈的。”
陈石塘听罢对薛崇训说道:“以后咱们打了胜仗,别牵那些蛮人了,全部砍掉岂不省事?”
薛崇训心道灭绝种族这样的事儿倒是很有意思,可不是法西斯才干的么,他不动声色地说道:“政策是朝廷定的,你给我说顶什么用?再说朝廷也要顾及民族团结嘛。”
陈石塘道:“在咱们鄯州别管他们的死活就成。”
薛崇训打着哈哈,既不反对也不赞同。
大军行到达化县城之后停了下来,城里的景象和上次薛崇训来逃难时大为不同,县衙及许多民宅都被焚毁,一片狼藉。走过一条似曾相识的大街时,薛崇训想起那个下着大雨的雨夜,自己背上流着血,看见一个打着油纸伞的女孩儿……忽然有些怀念起慕容氏来了。当时“自己人”要害他,救他的确是一个吐谷浑女孩。想到这里,薛崇训不禁叹了一声。
军队暂时停下来,程千里带着薛崇训走上达化城头,他指着西面道:“积石山就在那边,本来有一些哨所,恐怕吐蕃入境时已经尽数毁掉了,我们应该重新布置防御线。”
薛崇训苦笑道:“去年我独自翻过积石山,很难翻越,差点没过得来。”
程千里惊讶道:“卫国公就是从这里回国的?”薛崇训点了点头。
程千里沉吟片刻,说道:“如果我们沿着积石山修筑工事,在要害之处屯兵设置要塞;而鄯州鄯城一线又吞有大军,如此一来,不取石堡城也能有效防御吐蕃东侵。卫国公以为如何?”
薛崇训愕然道:“可兵部不是刚下调令,让程总管近日攻取石堡城么?如今吐蕃主力正在积石山以西,正好打石堡城不是。”
程千里盯着薛崇训的眼睛正色道:“朝廷封我做逻些道行军大总管,可咱们真能打到逻些城?那只是个笑话。攻取石堡城的目的不就是巩固西北防线,防止吐蕃东扩么?我们将战线南移,在积石山争夺,照样可以达到这个目的,为什么要不惜代价去啃石堡城?打石堡城,我军伤亡万计只能斩杀吐蕃数百;西出积石山,我亡一万,起码能让吐蕃军付出五倍的代价!”
薛崇训道:“程总管自己上书向兵部言明,我只是个刺史,和我说这些干甚?”
第八章 罪恶
县衙已被烧成了断垣残壁,陈石塘找了间没有房顶的屋子命人搬来一块石头自坐于正中,叫部下将那三人押了过来,问道:“你们住哪儿?”
三个梳着小辫的人吓得魂不守舍,都没说话。陈石塘见状大怒,扬起马鞭一鞭甩到一个汉子的脸上,顿时起了一道血痕,那人捂住脸哇哇痛叫。
“你,快说家住何处!”
被打的人害怕,正待要说时,中间那络腮汉子忙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话。陈石塘骂道:“妈的,说什么老子听不懂!再说鸟语拔了你的皮!”
旁边一个将领笑道:“我猜他是在劝阻,怕坐连家人。”
“不给点厉害以为咱们都是软蛋!”陈石塘随即下令军士寻了快竹篾固定在地上,又叫军士将中间那汉子的衣服尽数脱光,绑了手脚在那竹篾上拉。惨叫声顿时从没屋顶的头上直冲云霄,听得人们心惊胆颤。
那汉子背上的皮肉很快就被一块块地刮下,血肉满地瘆人得慌,连一匹匹白骨都隐约可见。这时陈石塘又下令将其翻转过来,让他趴在竹篾上继续拖,没一会那人就昏死过去不叫换了。也不知死了没有,就算没死流血过多也活不了一会。
满屋的血腥味,陈石塘面不改色地冷冷转脸看向另一个人:“你想不想尝尝?”
那汉子急忙说道:“将军饶命,我说我说……”
陈石塘道:“这廊州没几处高昌人聚居的地儿,就算你们不说,老子也找得到。”
他遂绑了剩下的二人,叫他们带路,自率本部三团离开了达化县城,也没向上边请示。在城门警戒的将士见是自己人,以为奉了上头的命令出城办事,也没阻拦。
这时城头上的程千里看见北边烟尘腾起,一股骑兵向北而去,是从达化城出去的,肯定是唐军。他便转头问薛崇训道:“卫国公派他们出去的?”
薛崇训道:“我不一直和程总管一起么,什么时候下过命令?”
程千里道:“绝不是我的部下,一定是鄯州兵。”他叫来警戒北门的将领一问,果然是陈石塘。
薛崇训想了片刻,愕然道:“这厮定是去找高昌人泄愤了。”
程千里怒道:“陈石塘是卫国公的部下,你是怎么管束部下的?”
薛崇训心里不爽,但程千里说的也挺有道理,妈的那陈石塘也没请示我,把老子当摆设?当下便差飞虎团两骑追上去传令陈石塘回来受罚。
可那泅营平时拖拖拉拉的,办起事来速度飞快,也没带辎重,轻骑飞奔而走,传令兵追了半天都没追上。待追上他们时,陈石塘正直气头上哪里肯听,只说道:“就在前头不远,待我搞死这帮高昌人,回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众军行至一处叫三羊原的地儿,果见有几十顶帐篷住在草原上。陈石塘多话不说,立刻指挥骑兵将牧营团团围住。这时只见栏栅里面走出来几个操着兵器的高昌人护着一个老头儿向这边出来。
一个将领喝道:“放下兵器。”
那几个人没听,径直往这边走。这时只听得“砰”地一声弦响,一枝箭正中那老头儿的额头,顿时栽下马,另外几个人叽里呱啦地叫嚷了一通,放了几箭拔马便走。过得片刻,那些帐篷中间奔出一群马来。
陈团练当即下令道:“抗拒官兵,杀无赦!先灭了他们!”
“末将愿为前锋!”
一个身穿明光甲的将领遂率左右二旅列成战阵,分作四列枪骑兵冲锋上去,瞬间就将那些栏栅撞成了木竹破片,直扑进去。唐军组成密集的队形,端着长达两丈左右的枪矛发动冲击,那些牧民哪里抵挡得住,简直一触即溃,没一会就被剁成了肉泥。
那些官兵还没尽兴,又用火镰升起火,点了火把在帐篷上放起火来,顿时草原上火光冲天,烟雾缭绕,羊群到处乱跑,那些看羊的狗也“汪汪汪”地吠叫起来。牧民们只好从帐篷里跑出来,眼见赖以生存的家什烧起来,有的妇人哇哇大哭,还有的家里的男人被唐军骑兵踏得血肉模糊,抱着尸体痛哭不已,营地上一片混乱。
陈石塘带兵走进去,回顾众军道:“把那些羊都看住别跑了,一会弄回去烤了吃改善改善伙食。”众军士大喜急忙分兵去赶羊群。
另外一部兵马又去赶那些牧民,让他们到空地上去,有的抱着尸体不肯走,于是被一刀砍了。军队见血后就没啥讲究的了,真是一个杀人不眨眼。
陈石塘叫人押来那俩罪犯,问道:“你们本来有四个人,是哪几家的?给找出来。”
那俩人见这群凶神恶煞的官兵杀人不眨眼,哪里肯说?陈石塘遂用马鞭指着前头的一个妇人道:“来人,砍了!”
身边冲出一骑,“唰”地一声拔出横刀,闪亮的刀锋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只见一股鲜血彪将出来,一颗人头便滚落在草地上,十分犀利,她的身体摇摇晃晃的才软倒在地上。
陈石塘道:“我数两声,便砍一人。”
显然被砍死的妇人不是那罪犯家的,他们俩还是默不作声。陈石塘数了两声,前面那骑士不用下令,又是一刀。
其他牧民见状纷纷往里面挤,后面的哪肯相让,紧紧贴一块不让他们挤进来。就在这时,一个老妇用不甚利索的汉语道:“我认得他们。”
也许那老妇人自觉出卖族人很没脸,便解释道:“这两个不肖之人专干恶事,不要让他们再连累大伙。”然后她便将五六个老少指认了出来。
陈石塘一看,三个老人,两个年轻妇人,一个十余岁的男童。他用马鞭随意指了一个年轻妇人道:“她和这两人什么关系?”
指认人的老妇道:“是他的妹子。”
陈石塘“哈”了一声,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回顾众军道:“来而不往非礼也,谁要她便赏给谁玩。”
众军默然,没人愿意……边军大部分都在本地有家有室,奉命杀人没啥压力,但干这种事传回家里不太中听。
这时随行而来的两个飞虎团官兵怒道:“陈团练,薛郎刚免了你的死罪,你如此作为回去死罪难逃!有气打出国门去敌境撒去,这些内附的高昌人已经归顺大唐,你折腾他们有什么意思?”
陈石塘不作理睬,依然要干恶事,又下令军士拿了一把锥子在火上烤得暗红,对着那高昌人的膀子戳了下去,“哧”地一声便腾起一道青烟,糊臭四散,那人痛得哇哇蹦跳,呼天抢地极其悲惨。
他又带兵将俩罪犯的家人围在中间,扬起马鞭打得别人浑身是伤,折磨尽兴之后才下令杀掉。
这下把人家的全家都杀害了,部下问他是否要撤军,陈石塘看着地上的许多尸体,心下一横,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下令道:“全部处死!”
众军得了令,遂围上去将牧民男女老幼全部乱刀砍死,加上先前被骑兵屠戮的马队,尸体被搬到一起堆成了一个小丘。陈石塘这时被凉风一吹,发现自己干的罪恶之事,也不禁脸色苍白,便下令众军搬来柴火焚烧尸体,想毁灭痕迹。
部将问道:“回去主公能饶得了咱们?”
“都是我下的命令,你们没事……”陈石塘道。
部将低声道:“其实这些牧民又非我族,死了就死了,主公应该不会治您的死罪……可出动之前您不打声招呼,不就是眼里没有主公么,这才是最严重的。我先前劝谏要言语一声,可您不听,这下还怎么开脱?”
陈石塘郁闷道:“要是说了,还能出来么?”
第九章 杖打
陈石塘自知有罪,回到达化之后便脱去了盔甲和上衣,叫人把他绑了来到西城请罪。时程千里已闻报唐军屠杀了三羊原的高昌牧民,已是勃然大怒,见到陈石塘之后便喝道:“身为大唐将官滥杀无辜,多说无益,来人,拖下去斩首示众!”
就在这时,薛崇训身边的飞虎团旅帅鲍诚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陈团练是薛郎的人,怎么处置也改问问薛郎不是?”
鲍诚知道那日薛崇训和陈石塘在州衙里打过架,一般人真别想有机会和薛崇训过招,所以鲍诚心下了然,说了这句话那是两边都讨好:既帮薛崇训说出了他不好说的话,又帮陈团练求了情在陈团练那里得了个人情。
薛崇训听罢喝道:“这里有你说话的份?什么你的人我的人,不都是咱们大唐朝廷的人员!程总管节度陇右,不仅掌控十万官健,也节制陇右道各州将士,有权处置陈团练!”
说者有心,听者也有心,程千里一听颇有些犹豫。本来依他的性子根本没啥好说的,一刀将他眼中的败类砍了了事,可他还指望着薛崇训在朝里帮说几句话,以避免上万将士枉送性命,这就有点迟疑了。
陈团练也不讨饶,跪在地上叩拜道:“末将本想先向主公请命,但主公定然不会下那样的命令,末将情知不得允许,又想那高昌人不知好歹,奸淫杀掠我汉人百姓,气愤不过遂擅自作主行动。末将自知死罪难逃,早已有所准备,请主公赐我一死!”
薛崇训心下寻思,虽然陈石塘擅自做主挺不给面子,但那些高昌人确实可恨,自己又不能下令滥杀无辜……想来事儿情有可原,而且自己好不容易在鄯州地方上找到一个可以间接控制军队的人,就这么丢了真是大大的损失。
他一边想一边对程千里说道:“这种事还有什么好说的,程总管尽可按律处置,我也不想理会他……对了,一会我们西去积石山考察一番,再商议商议方才程总管所言之事如何?”
程千里一听心下了然,薛崇训这是要交换条件?平时一向赏罚清明的程千里已顾不得什么律法严明了,当即就说道:“陈石塘既然是卫国公管的人,我便交由卫国公处置罢。”
薛崇训转头声色俱厉地喝道:“来人,把陈石塘拖下去先打二十杖,再用囚车押回鄯州听候发落!”
两个军士走将上来抓陈石塘的膀子,他摇了摇肩膀,因为双手反缚站起来有些费劲:“让我自己走。”
一队士兵押着陈石塘来到城下,先解开了他的绳子,因为反绑着不好打。然后将其按在案板上趴着,几个人拿了军棍走上前来,正待要行刑,忽然一个声音道:“且慢,我有两句话要先对陈团练说。”
大伙回头一看,原来是飞虎团的旅帅鲍诚,那鲍诚壮得像一座小山一般,走过来颇给人压力。鲍诚走到案板跟前,低声说道:“以后有啥事不便明里请命,您可以派个人私下里说不是?薛郎面上惩罚,可心里对咱们这些兄弟是实的,日子久了陈团练便明白了。”
陈石塘道:“鲍兄弟一语点醒梦中人,现在我明白了……方才多谢兄弟在主公面前好言,改日回了鄯州我要是没死,定请鲍兄弟喝酒致谢。”
鲍诚点点头,对旁边的军士说道:“打得皮开肉绽没事,别动筋骨,明白?”
那几个军士点点头道:“小的们知道轻重,不然二十棍下去,也不用回鄯州,陈团练在这儿就得去了。”
不一会城墙下就“噼里啪啦”地响起来,陈石塘是条硬汉子,开始忍着愣是哼都没哼一声儿,后来也许想到要做做样子,这才哇哇地痛叫起来。
楼上的程千里听薛崇训松口好像有帮忙的意思,当下便迫不及待地集结军队出了达化城向西而行。
可他们从廊州到达化用小半天时间,在达化城又停留了好一阵,出发已是下午了,走了一阵还没到积石山那边便日落西山,众军只好就地扎营歇息。
第二天一早继续前行,到达积石山时,只见山脉连绵地势险要,程千里遂传令大军驻扎在一座山下,只带一队护卫自与薛崇训爬上山顶观景。
程千里遥指远方道:“陇右平原沃土广袤,本应是大唐粮仓之所,但又是吐蕃军最易来去纵横之地。夺取石城堡自然能有效遏制敌军东扩,但代价太大,也不能完全保证一直守得住,数十年来多次易手,城下埋了数以万计的将士尸骨便是实证……也许咱们不该只盯着那么一个地方,应该找到其他办法。”
薛崇训道:“程总管的办法就是守这连绵不绝的山系么,这和秦朝修长城有何区别?”
程千里道:“当然有区别,修筑长城需举国之力,而防御积石山脉只需修筑一些要塞便可。此山连绵直达河州境内,扼守此线,陇右平原直鄯城以南可无忧也。我唐军再屯兵鄯城、鄯州一线,便可保障陇右以东的安全……况且现在吐蕃主力正在积石山以西,我军右出积石山,便可与之正面决战,伺机歼灭敌军消耗吐蕃国力,比进攻坚固城池要划算得多。”
薛崇训沉吟道:“程总管身经百战,曾在西域打过许多胜仗,你对战争的眼光应该比我强。只是,如此一来我唐军就是要采取被动防御的战略?”
程千里摇头道:“绝非如此,进攻不是冒进。待我军屯兵积石山以西之后,如吐蕃来犯便与之决战;如其不战,我便趁机保护后方,抢修工事,待防御筑成大军有所依凭便能长期驻扎在吐谷浑境内,随时威胁敌境各地。如能逼吐谷浑就范,西海(青海湖)以南的吐谷浑之地便是大唐防御进攻吐蕃的前头堡,有利得很。”
薛崇训沉吟许久,说道:“此事须程总管上书朝廷,让政事堂和兵部商议决定,我只说程总管一心为国便可,你的方略是否合乎时宜只能朝廷说了算。”
程千里听罢喜道:“有卫国公此言足也。”
于是他们从山上下来,率军沿着积石山北麓往河州方向走,一路考察地形,并叫幕僚沿途记录。进入河州地界之后,薛崇训向东看,那边正是兰州地界,其州衙设在金城(今兰州市)……金城公主以前封号的时候就是封的那块地方。
这时薛崇训倒有些想念起金城来了,一晚驻扎下来之后,他便想给金城写信。可提起笔来却不知道该写什么,因为不能写得太肉麻,金城住在大明宫里,信要送到她的手里非得经过太平公主之手,写得太肉麻了被母亲看到实在有些尴尬。
想来想去,薛崇训只得写了些琐事,说在鄯州当刺史干得很好之类的,还赦免了一个团练官,陈家很感激他云云。
回到鄯州之后,程千里一面上书一面不等朝廷回复便开始整军备战,官健新兵的训练时间愈发紧凑,几乎每日出操,同时下令陇右各郡县准备粮草,尽数运往廊州囤积,又调前军先驻扎廊州保护粮仓。各种重型武器床弩、投石车等等也在陆续运调。
以十万为计数的大军行动,从计划到实施都是一个庞杂的工程,边关之地两国都有大量细作卧底,主力动向都没法瞒过对方。所以程千里倒是明目张胆地干,就没想着要瞒过吐蕃的眼线。
而薛崇训却好像没他啥事,除了承诺的给朝廷上了份奏章,便继续干他的刺史,也帮忙干些收粮食运输等等后勤,反正没想着要制肘程千里影响他的军务,薛崇训也希望唐军打胜仗不是。陈团练自然被放了,皮肉伤养养便活蹦乱跳屁事没有。
已到金秋季节,薛崇训又按照王昌龄的建议,向鄯州各地发了一道政令,督促各县县令重视农事让百姓顺利秋收。
第十章 子曰
在鄯州做了一段时间刺史,薛崇训才感觉到当初在长安不惜报酬收了十几岁的年轻幕僚王昌龄十分划算。虽然王昌龄在他帐下尚未出过什么奇谋,但幕僚做的是尽职尽责,提出了许多中规中矩的建议,如到了季节要发劝农政令等等,让薛崇训的刺史当得有模有样。
八月间,程千里将陇右官健陆续南调,主要战线将南移到廊州境内。王昌龄又建议道:“主公到重视军务的时候了。”
这时薛崇训正在签押房喝茶,没什么正事,听罢便虚心问道:“我该办哪些事?”
王昌龄道:“凡边军防务,大者为军,小者为团练、守捉、城、镇。鄯州防区原有人马四千余,以前是以陈团练为长,后其因获罪下狱职位空缺,现在主公首先应办之事是任命一名长官。”
薛崇训又问:“少伯可有举荐的人选?”
王昌龄沉吟道:“按常理提拔当地将官最为合适,既熟悉地方又容易控制部下……前段时间我专门注意陈团练,心说他既投到主公门下,考校一段时间便可建议主公将他官复原职。可是前几日主公随程节度使出巡廊州时,此人不听节制屠杀无辜牧民,此等作为难以担当大任。可是其他地方将帅咱们都不熟,不知是否可用。依我所见,不如任命飞虎团校尉张五郎暂领鄯州守捉,他有岭南县侯的爵位在身,又挂有金吾卫将军的官衔,兼任地方守捉资历足够,也能服众。”
薛崇训低头想了想,张五郎是自己的心腹,让他到鄯州军中做长官倒是很让人放心,而且张五郎如果能拉拢一些地方将领为副,这二十个团的军队不是就掌握在我的手里了?
这么一想他倒是很心动,又沉吟道:“张五郎虽是岭南武将家出身,其祖父辈曾出任过大唐将帅,可他在做飞虎团校尉之前从来没有做过武官。做飞虎团将领也就罢了,这股人马从组建到现在张五郎都在,算是飞虎团的老人。可突然要他掌管几千人,却不知他有没有能耐控制住这拨人马?”
王昌龄道:“此事不难,主公曾两次救了那前任鄯州团练陈石塘的性命,您只要说句话,那陈团练岂能不帮张五郎的忙?有陈团练为副,张五郎管起鄯州兵马来就容易了。”
薛崇训一听喜道:“这厮给我找了不少麻烦,但如今看来倒没白忙乎,能派上用场。”
他说罢当下便唤胥役进来,叫人去州衙旁边的飞虎团驻地把张五郎传来。
等了许久,不料来的人不是张五郎,却是鲍诚。薛崇训皱眉道:“张五郎呢?”
鲍诚抱拳道:“今天是八月十四,明儿就是中秋节,张五郎买东西了,我叫人到处找他,可这鄯州城熙熙攘攘的人太多,咱们又不熟,找了半天没找着人。”
薛崇训便说:“那等他回来再见我,他去买什么东西?”
鲍诚支支吾吾的,过了一会才说:“五郎看中了一个丝绸商家的小娘,买东西送人……我曾劝谏过他,可他被那小娘迷得昏头转向,愣是不听。”
薛崇训倒不以为意,反而笑道:“迷得昏头转向,这么说那小娘长得不错?”
鲍诚毫不犹豫地直点头:“漂亮。可惜了,我只见过一面就看出是个醋坛子。”
“哦?不妨说来听听。”薛崇训指着边上的椅子道,示意鲍诚坐下。旁边的王昌龄也笑眯眯地听着八卦,笑而不言。
鲍诚道:“那小娘姓蔡,是五郎的同乡也是岭南那边的,说本来已经许配人家了,是个开钱庄的商贾,就等着过门成婚,不料去年她那郎君在鄯州正遇上吐蕃大军来袭,城破了便没找着人,连尸首都没找着。去年那回鄯州城被屠城,能有什么活口,多半是死了。那蔡氏跟着做生意的父兄到鄯州来祭奠亡人,正巧被五郎看到了。五郎便上去搭讪,问去世的是谁,听说是被吐蕃军屠戮的,五郎便说他专打吐蕃,这么一来二去的,嘿嘿……我常随五郎左右,那蔡氏就问,你们将军有没有相好什么的?这不还没说要怎么地就打听上了,以后五郎要真娶了她,不得被管得服服帖帖?”
薛崇训点头道:“蔡姓在岭南倒是大姓,不过真要像你说的以后张五郎成了妻管严,那真是可惜了他一表人才,多少人家的闺女要幸免于难啊。”
说了一会儿话,眼看到中午了,薛崇训留鲍诚一起吃午饭,军营里的伙食自然没有刺史的伙食好,鲍诚便厚着脸皮留下来了,连推辞都舍不得说一句。
下午张五郎才急匆匆地跑来,一脸歉意道:“我作为飞虎团校尉擅离职守,请郎君责罚。”
薛崇训一拂袖子道:“这段时间本就没什么事,你们出去逛逛无妨,不要扰民便是。”
张五郎又问:“薛郎找我何事?”
薛崇训沉吟道:“程千里将大军南移,鄯州也应准备防务,但缺一名守捉,我与少伯商议后,想叫你出任鄯州守捉一职。本想约你明日一起巡视鄯州边军,忽然想起明日是中秋节,你要去蔡氏家去拜访?那咱们缓一天,后天再去吧。”
张五郎看了一眼鲍诚,显然是那厮说出来的,鲍诚一脸无辜。张五郎忙道:“防务大事耽误不得,我不能因私废公。”
“就这么决定了,我传令各团后天一早到城北校场集结,我们一块儿去瞧瞧,以后你便接手鄯州军二十团。”薛崇训道,想了想又加一句,“你既为将帅,多琢磨琢磨带兵之事,老是只管个百十人成不了气候,这是个历练的机会。”
张五郎忙道:“多谢薛郎栽培。”
说罢军务,书吏送了一叠公文上来,说地方各县的命案卷宗需刺史复核,人命关天判死罪的案件不能县令一个人说了算,需上级复核之后方可施行。如果是大案,还需交中央刑部复核。
薛崇训一瞧密密麻麻的字,连插图都没有,当下就觉得头大,想了想拍拍那叠纸说道:“先送到张判司那屋去,叫他看第一遍,把疑点太大的先清理出来再说。”
书吏收了卷宗,薛崇训看了看天色对王昌龄道:“少伯在这儿看着,我先回去了。”
离下值的时间还有一个多时辰,他哪管这个,犹自回内宅找程婷去了。回去一问程婷在厨房里,薛崇训便到厨房一瞧,只见程婷的腰间围着一个围裙,挽着袖子裸露着削葱似的胳膊在那和面粉。
“你亲自下厨,在做什么好吃的?”薛崇训随口问道。
程婷笑嘻嘻地说道:“不告诉你,哎呀,郎君没听过君子远庖厨?回去歇着,明天就能吃到啦。”
薛崇训瞧见木柜子上放着芝麻、胡桃等物,当下恍然道:“我知道了,明天是中秋节,你在做月饼。”
“什么月饼,明明是胡饼,你呀,五谷不分四体不勤,只会吃不会认。”
薛崇训这才想起来,在这里从小都没听说过月饼这个词儿,现在还这么称呼,便强辩道:“中秋吃的胡饼,又要赏月,合在一起不就叫月饼了么?”
程婷歪着头一想露出一个笑容,两颗洁白的小虎牙分外可爱:“月饼……真可以这么叫呢,当初李靖大将军征匈奴旗开得胜,高祖皇帝接过吐番商人献上的胡饼,笑指明月说‘应将胡饼邀蟾蜍’,胡饼和月亮还有点关系。”
薛崇训道:“你别做成菱花型,做成圆的,就更像月亮的,月饼一词不是更加贴切?”
……
第二天上午,薛崇训照常来到大堂上见官吏分派一天工作,这时张五郎走了进来,左右看了看走到公座一旁低声道:“薛郎这儿完事了,我有话要说。”
薛崇训当下便一挥手道:“各忙各的,今日不用等到酉时,没事了就各自回家吧。”
众官吏听罢脸上一喜,纷纷打躬作揖告退。
这时张五郎才说道:“蔡公听说薛郎宁可推辞公务也放我去拜访,心下歉意,想请薛郎一并去府上赴宴,对了,还专门请了程夫人和薛郎一块儿去。”
薛崇训道:“那是你的老丈人,关我何事?婷儿亲手做了胡饼,我还等着回去吃呢。”
张五郎笑道:“子曰独乐乐不如众乐乐,把饼子拿过去大家一块儿吃不是更高兴?”
“屁!那是孟子说的,能套上子曰?整个一武夫没文化还装十三。”
张五郎愕然道:“孟子不是有个子字?甭管这些,薛郎也体谅体谅,想想程夫人成天除了盼您回去,能有多少乐子?这不正值佳节,您让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参加宴会,女人喜欢这个。”
薛崇训心下一寻思有点道理,便说道:“那我回去问问,下午给你回话。”
他回内宅一问,不料真被张五郎说中了,程婷十分高兴就答应下来,马上就兴奋地问了一大堆问题:“送什么礼物?我要穿什么衣服?”
薛崇训打了个哈哈:“五郎那丈人是岭南丝绸商,也不缺钱花,咱们无需送贵重礼物,昨儿你不就在做月饼了?弄个精美的盒子装上,就送饼子,既风雅又省钱。穿什么……唔,你穿什么都好看,随意吧。”
程婷歪着头想了想,沉吟道:“本来有一身宫廷罗裙,可是太露了,地方上的人没见过世面,以为只有伶人才穿罗裙,别误会了让郎君没面子,只有穿襦衫了……什么颜色的好呢?绿色那件?”
薛崇训没好气地说道:“我很厌恶绿色。”
程婷愣了愣,当下明白揶揄之意,噗哧一声笑了出来,急忙抬起袖子遮住嘴,柔柔地靠到薛崇训的身上娇娇地说道:“你放心,我只属于你一个人……那穿红的怎么样?”
说起襦裙,薛崇训倒想起那次在安邑坊遇到崔家小娘,那小娘给自己下春药,虽然最后没怎么地,不过倒给了薛崇训很深的印象,或许没吃到的才是最好的?那崔莺当日穿的一身素色带金丝刺绣的襦裙十分有味道,薛崇训至今还记得。他想罢便说:“有没有白色的?”
程婷皱眉道:“本是佳节,穿素白衣服更披麻戴孝似的,多不吉利!”
薛崇训道:“如果有金色绣纹,便能给素淡的颜色增加一些雍容贵气,不就恰到好处了?”
程婷到衣柜里找了一番,并没有这样的衣服,薛崇训便说:“改日我去找家裁缝给你做一身送你。”
最后程婷选了一身浅色红底的衣服,依了薛崇训喜欢素雅颜色的性子。薛崇训差人传话答复了张五郎,因是去参加晚宴,遂等到下午快酉时时,才叫人备了马车出府。
松木板的考究马车,或是前任刺史留下的,鄯州富裕这马车也做得奢华。薛崇训和程婷乘车,张五郎骑马,在一队飞虎团骑兵的护卫下自州前街向南而行。
只见大街上已布置了许多灯盏,鄯州过中秋节好像有看花灯的习俗。程婷在车窗里看得高兴,薛崇训便说道:“一会天黑了点起灯来花花绿绿的更好看,我们回来时正好陪你再逛逛灯市。”程婷抱住她的胳膊笑嘻嘻地说道:“郎君最好了。”
刚走到半道上,忽然一个小丫头大胆地拦在队伍前面,张五郎在外面骑着马,应该认识那丫头,只听得他说道:“绿珠,我们正要去府上,你来做什么?”
那绿珠道:“我家主人问您会作诗否?”
薛崇训从车窗里看去,只见马上的张五郎的脸色有些尴尬,忽然想起他那句子曰来了,顿时好笑,心道:他会作个屁的诗,估计还没我行。
果然张五郎说道:“我本是武将,于诗词歌赋不甚精通,你问这个做什么?”
绿珠急道:“糟了!那五郎上回怎么说自己文武全才?”
薛崇训听罢险些没笑出声来,张五郎居然敢号称文武全才,这词儿用在老子身上还差不多。
张五郎红着脸道:“像咱们武将家出身的人,识字断句已是不错了,我有个部下只认识‘一二三’,连四字都认不得。”
绿珠道:“主人信以为真,就在阿郎面前说五郎刀枪兵法、诗词歌舞无一不通,真真一个儒将,今天阿郎说要请五郎在宴会上当着宾客的面作一首诗,主人有些放心不下,这才差我来问问。”
“作诗?”张五郎满脸无辜,“我会作什么诗?”
绿珠急道:“可主人把话都说出去了,难道要临时改口说欺瞒阿郎吗?您无论如何得先想好一首诗来,今晚赏月,主人把题目都打听好了,就是作一首有关月亮的诗。我把话带给您了,怎么办您自己看吧。”
张五郎急忙敲了敲松木车厢问道:“薛郎,如何是好?要不您作一首,我先背下来,应付过去再说。”
“我?”薛崇训也是愕然。
张五郎道:“薛郎不是总吟诗么,瞧李逵勇那萝卜头每回都赞您作的好诗。”
“我想想。”薛崇训情急之下冥思苦想,有关月亮的?他首先就想到“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可那是词,不是诗,弄些长短句出来也不像话不是……记得李白有一首“抬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他琢磨了一下:李白现在也就十二三岁,比王昌龄还小几岁,他肯定还在家里没远游,还没作这首诗……
可是李白是同时代的人,就算先于他写出这首诗来,到时候人家真写出来了,蔡府上的宾客看见了非得说人家李白抄袭,岂不冤枉好人,坏了一个伟大诗人的名声?总之挺麻烦的。
薛崇训一拍大腿道:“赶紧派人回去,叫王少伯弄一首过来。妈的,欺我薛家没文人不是?”
张五郎一听立马派了个飞虎团骑士快马回府求诗。马队在停靠在街边等了一阵,不到一炷香工夫,那骑士便快马回来,薛崇训闻得马蹄声笑道:“看,少伯提笔就来。”
那骑士从马上跳将下来,将一张墨迹刚干的宣纸递进车厢,薛崇训一看: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
张五郎问道:“写的如何,成么?”
薛崇训道:“也不看看是谁写的,这都不成,天下那些舞文弄墨的骚人九成便是满嘴喷粪!”说罢递出窗外道,“赶紧背下来,总共才五十个字,别忘了。”
于是马队继续南行,一队全副武装的骑兵护卫下,张五郎摇头晃脑地苦背诗歌,场面十分滑稽。薛崇训见状对程婷道:“看来这回五郎是来真的,喜欢上人家闺女了。”
程婷笑道:“不是说那蔡氏也是岭南人么,正是同乡,只要身家清白,郎君为他们作主便是了。”
薛崇训道:“张五郎跟着我出生入死,能帮他的我自然义不容辞。”
第十一章 风声
率众宾客迎到大门口的蔡翁是个矍铄的老头儿,穿着一身暗花绸缎。此时的衣服料子已不甚讲究身份,商人可以穿缎子,农户如果有那财力当然也可以穿;甚至那教坊青楼里的伶人,有的穿得更宫廷贵妇似的。
薛崇训贵为国公,就是他身边的张五郎也是个县侯,公侯临门,那蔡翁一介商贾是觉得特有面子,满面红光。故意提高了音量介绍给客人:“咱们鄯州的刺史卫国公薛郎,金吾卫将军岭南县侯张五郎……这位娘子是陇右程节度使的侄女。”那音量是生怕左邻右舍都听不见似的。
商人在唐朝的地位也略逊于农户,更别和士族相提并论了,不过唐朝立国已近百年,社会日趋稳定,商人有钱了能结交各个层面的人,其能量根本不是老实本分的普通百姓可以比拟的。
薛崇训因有现代人的意识,对商人身份的人更无多少偏见,又见张五郎对蔡家小娘很是看重,当然就要给他面子了,对来迎接的人也客客气气的很是和气。
但见人众中有几个金发碧眼的人,薛崇训便笑道:“西方有句话,不是你们听说过没有:未来征服世界的不是帝国军队,而是商队。”
“卫国公过誉,不敢当不敢当。”众商贾被刺史这么一捧,大为受用。他们当下也是大拍马屁,赞誉薛崇训这刺史当得如何如何好,如何勤政爱民云云。
薛崇训心道:老子每天无所事事,当真是勤政啊。
一行人相互吹捧着入得大门,到了厅堂之上,里面摆着壸门案、腰圆凳,大伙分高低入座,很快奴婢们便端着各色佳肴美酒进来。蔡翁轻轻一拍巴掌,便有一群衣裙单薄的胡姬鱼贯而入载歌载舞好不快活。
其实薛崇训觉得没啥意思,除了说一些场面上的废话和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共同语言,纯粹是为了给张五郎的面子而来的……要说有什么期待,那便是想看看张五郎一见钟情的小娘究竟如何美貌。可惜搞了半天都没见着人,心道这蔡家的女儿倒是装起大家闺秀来了,连人前都不来一趟。
酒到酣处,那蔡翁便请张五郎赋诗一首让众位欣赏,果然是以月亮为题。张五郎之前一直没咋说话,估计心里就一直在默念王昌龄作的那首诗,看样子已经背得烂熟,当下便娴熟地背将出来。
也不知一干人等听懂了没有,二话不说便大加赞扬。
张五郎背诗时,薛崇训默默地左右察看,心道:这时候说不定那蔡家小娘正躲在什么地方偷看张五郎。
可惜未能一饱眼福,薛崇训觉得此行更无意味。
……
中秋一过,薛崇训在军务上作出了一些人事调整,以张五郎为守捉统率鄯州军二十个团;其嫡系部队飞虎团的校尉人选由鲍诚升任,李逵勇改左旅旅帅,右旅旅帅由一个叫殷辞的队正升任。
程千里那边也在调整部署兵力,主力南调入廊州,让将军李奕率剑南军八千人留守鄯州,同时下令鄯州军主力西调至鄯城,守备鄯州西面屏障,张五郎作为守捉也随军去鄯城了。
战争的气息越来越重,市井间传言廊州那边在大量征兆民夫采石,说是要修工事。又有的说不要去伏俟城买马了,要被当细作抓起来。
更有传言说吐谷浑人被吐蕃教唆,起兵号称二十万要从石城堡那边过来打鄯州。有的商人还对去年那次大规模入侵心有余悸,想趁早躲避战祸;又有人出来辟谣,说鄯城以西还有几个唐军据点,那边都没动静,不用慌张,就算打进来了,鄯城未破之前鄯州都没有战祸。
那些都是不明真相的百姓听着风声猜雨声,反正弄不太清楚怎么回事;而薛崇训能得到程千里那边发来的军报咨文,能了解得确切一些。他能知道的情报是唐军官健主力已经翻过积石山到了吐谷浑境内,廊州河州沿边境山脉一线都在修工事,暂时还没有和吐蕃军主力交锋。
忽一日,留守鄯州的将军李奕急匆匆来到薛崇训的签押房内,还没见礼便说:“刚刚收到节度使急报,获悉吐谷浑军正在石堡城西线。谨防敌军入境,请卫国公立刻向鄯城军传令戒严,边境各哨各据点提高警惕。”
那李奕是剑南人,个子没北方人高,长得倒是敦实,看样子年纪也不大,顶多二十多岁的样子。新招的这批健儿从将帅到士兵都比较年轻,除了经验不足,倒是有个好处比较好管束,健儿的军纪一向都很好。
薛崇训听罢说道:“吐谷浑人会打鄯州?是了,节度使把大军都调到南线去了,人家自然要避实击虚。”
李奕抱拳道:“卫国公勿忧,节度使早有预料,故留李某在此增援防务,如今鄯州边军加上剑南军共计一万二千余,比陇右道任何州郡驻军都多,可保万无一失。”
薛崇训想了想这才稍微安心,当下便提笔写了封信笔信,用漆封了差信使快马送去鄯城给张五郎。
这天之后,薛崇训的心情就没有以前那么轻松了,每天睡觉的时间也少了不少,而且近两日眼皮老是跳,搞得他心神不宁的。
张五郎刚接手鄯州军,还没摸熟水的深浅,更别说他第一回管那么多人,薛崇训总觉得不太靠谱;虽然有鄯州老将陈石塘为副也许要好一些,可陈团练这家伙本身就是个不靠谱的人。要是有一个人,既有张五郎的识大体知进退,又有陈团练对鄯州军的经验,那就好了,可这样的人一时上哪儿找去?
驻扎在鄯州的剑南军将军李奕看起来也太年轻,这厮究竟如何,薛崇训照样不了解。虽然有句话叫英雄自古出少年,自搞龙城的霍去病当初也很年轻,可是几百年才能出一个霍去病呢?所谓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薛崇训对那个李奕照样不甚放心。
晚上回到内衙,薛崇训的心情照样不太轻松,程婷看在眼里,便问他有什么心事。他心道那些事儿和一个女人说管什么用,便强笑道:“没事。”
程婷又问道:“我听别人说蛮子可能会从石堡城那边入境侵鄯州,郎君是不是担忧战事?”
薛崇训哈哈笑道:“怎么可能?当初我只身纵横吐谷浑境内毫无压力,如今有万余官兵在手,敌兵还没打过来,我这就害怕起来了?”
本来以为这么说能体现出自己很牛逼,这种畸形的自尊心连他自己都理解不了。不想程婷听了并不高兴,幽幽地说:“人人都说郎君对我千依百顺,可你平日和我玩笑便是高兴,一有什么事就瞒在心里……我对你究竟重不重要?”
薛崇训听罢额上起了两道黑线,骗她还是说实话?权衡之后还是只有骗她了,按照薛崇训的经验,对女人就得哄,坦白从宽那是扯淡会有无尽的麻烦。当下他便正色道:“当然很重要。”
“哪里重要?你又不缺女人,论美貌我不及金城县主,我自己都不知道……”程婷的情绪有些失控,“是不是因为我是程家的人,你们要用我作为平衡的棋子?”
薛崇训听罢愕然,本来她说的是实话,可怎么听着这么别扭呢?他沉吟片刻,抓住她的手道:“有这方面的原因,但我们每日相处,你亲自为我洗衣做饭操持家务,日久生情,岂能没有半点情义?平淡才是真,就是一块石头捂胸口久了也热乎了不是,别多想了。”
程婷一听大为受用,更是不依不饶,伸出手臂搂住薛崇训的脖子:“那你告诉我在想什么。”
薛崇训只得把那军务上的忧虑说了出来,也不管程婷听不听得懂,不料说出来之后心里竟然好受了许多。
程婷听罢说道:“郎君两次救了那陈团练的性命,他如不听张五郎节制,也太不领情了,任谁在这种情况下也应该极力维护郎君的人。五郎有了陈团练做副手,军令应畅通无阻,鄯城有四千官兵,固守城池无碍……万一鄯城失陷鄯州危急,叔父定然会回兵相救。郎君无须太过忧心了。”
薛崇训在地上踱了几步,沉吟道:“如果吐蕃联军大举入寇鄯州,说不定正中程千里下怀,他正好利用鄯州牵制敌军大股人马,减少南线压力,以便更加容易构筑起南线防御……”
程婷笑道:“你是当局者迷,只想着那打仗的事儿,其实这人情世故关系可大了。和打胜仗比起来,郎君的性命安危更让叔父挂怀……你想想,要是鄯州被围不幸城破,这事情要是传回长安说叔父见死不救让你阵亡了,他就是打十个大胜仗也补不回来这过失,那他还有什么盼头?”
薛崇训听罢恍然道:“你这么一说好像真是那么回事。就算程千里御敌心切,可谁没有点私心,谁不想建功立业封侯拜相光宗耀祖?”
第十二章 白雾
乳白色的浓雾弥漫在山谷草地上,如梦如幻,一切都变得朦胧起来。这烟雾之中,忽然无声无息地出现了一大堆人马,那些马蹄上裹着麻布枯草,慢吞吞地走出来。紧随人马之后出现的是一顶十六个壮汉抬着的大轿子,那些壮汉半边肩膀裸露在冰凉的雾气细水珠中,鼓胀的肌肉凸显出一种力量感来。
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轿子里坐的一个瘦弱少年,他的脸色苍白,面有病容,但神气之间却有一种沉稳大气,几乎不似一个少年应有的表情。在他的对面,是一个身上裹着白色貂皮的美艳女子,正慵懒地歪在豹皮软塌上睡眼惺忪仿佛还没睡醒,这一大早的正是美人恋床的时候,如此佳人天还没完全亮就出现在这荒郊野林的地方实在让人望之生怜。
大轿后方,一枚硕大的黄金雕像被人高高举起,似飞禽又像走兽,让所有人都敬畏非常。
就在这时,一个骑士策马上前,他身着皮甲,小袖、小口袴、大头长裙帽,帽沿边的罗幂已被掀到帽顶上,那骑士将右手放在左胸上,恭敬地鞠躬用吐谷浑语说道:“禀报王上,所有人都通过石堡了。”
那汗王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骑士退下去后,一个大肚酒糟鼻的中年莽汉策马追上了轿子,哈哈一笑道:“下得好雾,咱们拿下哨所戍堡的时候,他们点狼烟也看不见,真是天助我也。”
说话的人正是吐谷浑大相伏吕,他才是真正的权力掌舵人,可是面上依然尊慕容氏为王,所以汗王慕容宣可以坐着豪华的大轿。连他的老婆也可以和汗王一同坐轿,因为他老婆慕容嫣是汗王的姐姐,而他自己只能骑马。
汗王淡淡地说道:“人说大相为了选定出兵的吉日,多番周折,未料大相神机妙算竟知天机。”
伏吕一听乐坏了,挺着个大肚皮一个劲嘿嘿直笑。
左右一望无际的人马,在大雾中更看不到尽头,人们行了一阵,然后停了下来。那些抬轿子的汉子也小心放下豪华大轿,总算可以歇口气了,这轿子挺沉,里面的俩人还不算重,关键是空轿子的重量也不得了。
两边的雾中陆续走来几个骑马的人,走到轿前便纷纷下马向大轿行礼,一个将领说道:“臣等已经安排妥当,只等王上一声令下便分赴目标,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那唐人打个人落花流水。”
他们面对着汗王说话,但汗王并不答复,答复的人是一旁的伏吕,伏吕道:“那还罗嗦什么,去吧,祖先的英魂与你们同在!”
诸将重新上马分散而去。
年轻汗王没有言语,只是拿起一个盒子,将里面刻成小人小马的旗子缓缓向松木案上的图纸上摆放。那纸却不是棋盘,是一幅画着山水平地的图纸。
他先把国王安放在石堡城以东的地方,然后又在东边的几个戍堡点上摆上小人,在鄯城跟前摆了一个木马。
对面的美人姐姐已经醒了,她那迷人的眼睛露出一丝笑意:“王弟当这一切都是一盘棋吗?”
年轻汗王叹了一口气道:“世间就如一个棋盘,这些棋子被我的手摆放上去,可并不是我的本意。”
慕容嫣轻轻清了一下嗓子,故意粗着声音说:“天命或不可违,命运或不由己,但人仍可自主行动。改变一切,那样的人才可以开创自己的事业。”
“这不是正在鄯州那个被贬的王爷说的话么?”汗王沉吟道。
慕容嫣撒娇道:“王弟把鄯州攻下来,活捉了那王爷赏给我,叫长安再花钱赎回去,挺好玩的。”
汗王沉吟道:“恐是捉不住他。”
“还没打呢,王弟就自灭威风。”慕容嫣嘟起嘴没好气地说。
慕容宣却笑而不语,仿佛得道了的高僧一般。
……
石堡城在鄯城西南面,是敌军入境的重要路径之一。于是这个方向的堡垒也就更加密集,远处有六七个城堡,靠近鄯城的地方还有一个城堡。
以鄯城为核心,以堡垒为据点,每个堡下属一些哨,便构筑起了城、堡、哨三级网状防御预警体系。
这种边境堡垒里一般常驻百十人,哨中则五六人至十一二人不等。
附属于其中一个名叫戎堡的堡垒的松木哨便是其中之一,其中住有八人。本来是一个火十人在这儿,有一个生病死了,还有个实在太老都超过六十岁,几个月前告老还乡了,如今就剩这么八个人。
火长是个三十多岁的壮汉,一嘴乱糟糟的胡须,让他的形象看起来十分邋遢。大清早他刚起来,打开门走出石塔,抬头对上边的俩人喊道:“把老根他们的被子掀了,弄起来生火下米,换你们的值。”
哨塔上的俩人走了一人,下去叫人起床去了,另一个年轻人拉了拉破旧的棉衣打了个哈欠。火长见状骂骂咧咧地吼道:“前儿送粮的老何说了,吐谷浑人可能从这边进来,你他娘的给老子把眼睛瞪大些,别只顾着打瞌睡。”
那年轻人被骂了也不恼,嬉皮笑脸地说道:“俺到这儿都几个月了,除了送粮的老何就没见过别人,要是吐谷浑人来了,正好能热闹热闹。”
火长继续骂骂咧咧,一边走到门前的壕沟旁边,撩起裙甲,拔了裤子撒起尿来,不料一不留神将那排泄之物弄到了手上,他又骂了一声他娘的,甩了甩手可没地儿擦,干脆手一伸手往头盔上抹。
那铁盔在大雾中浸了一会儿,已是又湿又冰,冰得火长“咝”地从牙缝儿里吸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塔上的年轻人忽然说道:“火长,俺好像听见有什么声音。”
火长忙停下动作,侧耳听了一会,并没有声音。他想了想顾不得草尖满是露水,趴倒在地,把脑袋侧贴在地面上听了片刻。
这时火长忽然跳将起来,大吼道:“是马队,点狼烟!”
第十三章 戎堡
“雾太大,点了烟也没用!”
那三十多岁一嘴凌乱胡须的火长听罢跑进门中喝道:“点明火!把柴禾都搬到上边去,还有桐油。”
“戎堡的兄弟能看见火光么?”
“鬼知道!”火长一面急匆匆地去帮忙抱柴禾一面又说,“老根,你赶紧跑路去戎堡,怕万一他们没看见火光。”
一个瘦子刚起来不久,找了个铁头盔刚盖在脑袋上,瞪圆了眼睛道:“你听清楚了,真是马队?还是吐谷浑人的马队?要是报信报错了,旅帅非得拔了俺的皮不可。”
火长一脚踢了过去:“娘的,你到了地儿不会叫他们出来就近看火光?”
那老根听罢这才一溜烟跑出门口,跳下好坑又从对面爬上去,消失在浓雾之中。火长喊道:“把门顶上!”
几个人忙乎了一阵,将哨塔顶上堆满了柴禾,又洒上了桐油,连那架伏远弩都被盖上了,真要点起火来,这架弩铁定报废,不过现在哪里还管如许多?
就在这时,上边那后生向楼下喊道:“吐谷浑马队,脑袋上顶着黑幕盖,看见了……哎呀!”
话音刚落,楼上“噼里啪啦”一阵乱响,就像冰雹打在顶上一样的声音。上边的后生从木梯上滚下来,哭道:“火长,俺中箭了……”
这后生看起来最多十四五岁,嘴上连浅胡须都没长,捂着自己的胸口哭丧着一张脸无助之极。火长奔过去一瞧,只见殷红的鲜血从后生的指间冒了出来。火长忙按住他的手,回头喊道:“还不扔火把上去,把柴禾点了!”
“火长,火长俺是不是要死了?”后生一手捂在胸口,一手紧紧抓着火长粗糙的黑手。那后生的鼻孔和嘴里都流出血来,看样子恐怕是伤了内脏。
这时哨顶上的柴禾桐油已经燃烧起来,熊熊的大火将内部映得通红明亮,哨塔里边很快就暖和起来。但烟灰也倒灌进来,门又堵着不通风,弄得屋子里的人“咳咳……”地不停咳嗽。
火长怔怔地回顾四周,这狭窄的屋子看起来脏乱不堪,但在这里生活了如许久,一切都那么熟悉。
受伤的后生咳出一口血来,满脸血和泪,死死地抓着火长的手一顿一顿地说:“俺……俺几个月没洗澡了,等吐谷浑人走了,你能不能先给我洗个澡再埋?”
火长伸手在他的眼皮上一抹:“歇着吧,没事儿,等戎堡的郎中来了能治好你,别瞎想。”
“怎么你的手上有股尿味……”后生咳了一声,“我的心口被射穿了,怕是活不成。”
火长问道:“还没问过你,家里有几个兄弟?”
后生道:“三个,俺是老大。”
火长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道:“那你们家绝不了后,安心去罢。你算战死的,官家会送一块地和一些钱,你那俩兄弟讨媳妇也容易些了。”
“俺好冷,好冷……”
“砰砰砰……”门上想起来一通碰撞的巨响,很显然是吐谷浑兵在撞门。塔上燃起了大火,没有远程防御,敌兵很快就翻过壕沟到门前来了。
火长从受伤的后生身边站了起来,到铁床后面取了横刀,说道:“兄弟们,咱们在阴曹地府再相会了。”
……
戎堡,位于鄯城西南方向六十里。
指挥官姓梁,是个二十多岁身强力壮的汉子,一身明光甲擦得程亮,他正站在堡中空地中的一个土堆上。这时墙上的一个军士喊道:“旅帅,西边点火了!”
梁旅帅问面前的瘦子:“你们看见了多少人马?”
瘦子道:“只隐约听见有声音疑马队,没来得及细看,雾大火长怕报不了信,就赶紧叫俺报信来了。”
“全军备战,各带兵器上墙!”
“咚咚咚……”一阵急促的鼓点响起,许多军士陆续从一排简陋的营房中出来,各带兵器到空地上排成队列。
一声吆喝之后,鼓声变缓,咚!咚!单调的一个速度,却富有节奏感。带着刀剑弓弩的五列军士踏着鼓点有条不紊地齐步向城墙上走,步伐整齐,铁鞋踏在草地上脚步声犹如一曲粗旷的单调音律。
梁旅帅接过手下递来的铁盔,直着脖子不慌不忙地戴在头上,把绳子系好,这才随后向城墙上走去。那圆弧头盔上插着一支天鹅羽毛在微风中微微摇晃极其柔美,和铁甲铮铮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东方的朝阳已然升起,在洁白如丝如幕的雾气中,那一轮红日红得鲜艳红得似血。雾气已在太阳下面越来越稀疏了。
雾中出现了黑压压的一片马队,更近之后能看清是两股人马,大股向东北方向行进,另一股面对堡垒这边过来了。
城墙上两旅帅的旁边一个汉子瞪圆了双目结巴道:“是吐谷浑大军……咱们,咱们赶紧趁没被合围走罢!”
“冷静,火长,这里只有十二匹马。”梁旅帅冷冷地说,又指着一个紧握住弓箭的后生道,“你接替他的职位。”
旁边的火长愕然道:“为何?”
“因为你要死了。”梁旅帅缓缓拔出横刀,一刀捅了过去,随即把刀身在其腹中一绞,顿时咝声裂肺的惨叫响起。
“扰乱军心者,斩!临阵退缩者,斩!”梁旅帅将血迹斑斑的横刀举向半空暴喝道,“大丈夫以身报国,大限已到,诸位共勉!”他又下令马队出了堡垒,尽力向东北方向奔跑,好回城报信。
“往墙上泼黑油。”
梁旅帅提着刀从城墙上走了下来,走到水缸旁边舀了一瓢水冲洗横刀,放入刀鞘,对身边的跟班说道,“把信鸽全部取过来。”
俩人走进木屋,分工协作,梁旅帅提笔写纸条,跟班吹干后绑到鸽子的腿上,然后放掉。写好一张就放一个鸽子,一连放了五六只。梁旅帅见差不多了,便把剩下的鸽子连笼子一起丢进火盆里,那些鸽子在里面扑腾着垂死挣扎。“咱们是用不上了,别留给敌军。”
他们又在屋子里搜寻了一番,把一些图纸、公文等物纷纷丢进火盆。外面已是喊杀震天响,打将起来了。梁旅帅和跟班刚走出木屋,就见漫天如蝗虫一般的箭羽从背后斜倾而下,忽然一声闷叫,跟班捂住喉咙扑倒在地,双腿在地上乱蹬起来。周围的地上零落插着许多箭羽,但梁旅帅毫发无伤。那跟班却是倒霉,没穿盔甲,又正好被射中后颈,看来是无活了,他趴在地上痛苦地挣扎,一手捂住脖子,一手向梁旅帅长伸出手,眼睛里充满了眼泪和绝望。
“大家都得死,你就先走一步罢。”梁旅帅冷冷地丢下一句,手按刀柄大步向城墙上走去。
走上城墙,只见像蚁群一般的人从四面八方忘我地涌来,看得人头皮发麻。
那些人多半都是吐谷浑贵族的奴隶当灰灰来的,披头散发犹如乞丐,手里或操短刀或拿削尖的木棍,也有的拿着粗陋的弓箭。而吐谷浑精兵则远远地站在后边,偶尔派出马队冲至城下,放完一通便走,并不纠缠。但奴隶们就死惨了,他们身上只穿着一些动物毛皮或是麻布,对弓箭毫无防御,唐军以弓弩狂射,又有平虏巨弩一发就是一排弩矢,城下的人被射得哭爹喊妈,城下的草地上、壕沟里到处都是尸体。
但唐军人少,自然无法防止敌人靠近,连续拉弓拉弦不足一炷香工夫,很多人都已手臂酸软,箭矢愈发稀疏了。弓弩拉一次至少得使几石之力才能开,绝不是件省力的活,人数少了很难持续,已经有不少吐谷浑人搭上了梯子往墙上爬。
一个将领建议道:“旅帅,点火吧,烧死狗日的。”
“冷静,队正。”梁旅帅直着脖子冷冷道,“真正的敌人还没有上来。我们可以死,但我死一人,至少要让虏军留下五具尸首!”
忽然听见哇哇一声怪叫,第一个吐谷浑奴隶爬上了墙头,八仗远的地方都能闻到他身上散发的复杂臭气,也许生下来到现在都没洗过澡。
刀光一闪,那奴隶脖子上彪出点点红色,仰头向下边摔了下去。梁旅帅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传令,射生队换步槊,刀牌手列队。”
就在这时,只见远处一股马队从乱兵中间靠过来了,这回他们不像刚才一样射一通箭就走,而是停在下面没走,因为唐军的远程已经停火了。形势逆转,墙上被弓箭轮番覆盖,唐步军大多穿金属和皮革揉制的镶嵌甲,还有的拿着盾牌,对箭矢虽然有防御,但这样连续不断的攻击依然让他们持续伤亡,人数越打越少。
眼见奴隶们无法突破唐军墙头防线,吐谷浑骑士下马来,补了上来。就在这时,梁旅帅下令道:“点燃黑油!”
星星火光如几盏灯火一样闪过,随即便称燎原之势,城墙上和壕沟里的黑油立刻燃起大火,黑烟弥散,让城堡上空仿佛布上了一层厚厚的阴霾。敌兵哇哇乱叫,身上燃着火纷纷掉下去,还有的全身起火到处乱跑或在地上打滚。远远看去,他们就像坊间那些表演戏耍的戏子一样,在火光中跳着鬼魅一般的舞蹈。黑烟中夹带着燃烧塑料和皮肉的糊臭。
……大地间的浓雾被阳光一照,现在已经散得差不多了,原野上淡淡的薄雾如梦如幻,而山坡腰间的白丝犹如白云一样。骄阳光芒万丈,让整个天地都凯凯生辉,仿佛步入了仙境,隐约之间有声音笼罩在大地上,但那不是天籁之音,而是攻伐杀戮的罪恶之声。
戎堡远处出现更多的人马,整个原野仿佛都站满了人,比遇到草原野火时所有动物迁徙的场面还要壮观。
那顶十六人抬的轿子前,骑在马上的伏吕气急败坏地吼道:“现在还没拿下戎堡?!”
一个人跪在马前战战兢兢地说:“唐人负隅顽抗,再给末将一点时间,很快便夷平此堡。”
“一炷香以内攻克。”伏吕挥了挥马鞭,“他们还没被吓傻,还守在这里干甚?百十人的地方也磨磨蹭蹭,没用的东西!”
这时轿子里的年轻汗王淡淡地说道:“大相应该多了解唐人的习性,他们的想法和我们不同,在他们看来,气节比个人性命要重要得多。”
伏吕道:“都是爹生妈养的,刀子捅进去照样能死。”
跪在地上的将领得了命令,策马来到前线,直着堡门道:“只有一炷香时间,上精兵!破了大门,冲进去。老子要是被罚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没一会吐谷浑阵营里又派出一股人马来,他们纷纷拿着木板圆盾,护着一架撞车缓缓前进。那根大树干两边全是顶着盾牌的人,让他们组合在一起就像一只粗短的大蜈蚣一般在爬行。
行只门前,两边的戍楼上纷纷往下推石头,大块石头砸将下来盾牌挡不住,被砸伤多人,但很快就有其他人去补“断足”,让大蜈蚣依然是大蜈蚣。
“咚、咚……”沉闷的声音就像又破又大的鼓在敲打一般。
这时上头又把很多瓦罐丢下来,摔碎之后全是黑油,随即一只火把扔将下来,哄地一下便燃起火。哭声喊声乱作一团,让人听了瘆得慌。
后面叽哩咕噜的又有人在吆喝,片刻之后周围的活人又顶着盾牌从两边靠拢了大树干,再次组合,这只蜈蚣坚挺异常,仿佛打也打不死一般。
……墙上的梁旅帅默默地看了一会门前,忽然说道:“传令,活着的人都下墙,到门前列队!”
他说罢也转身便走,走下墙梯,来到土丘旁边,抓起旗杆走了过来。只见那旌旗上写着两个大字:大唐。
众军陆续来到了门内的平地上,派成了几列纵队,起先衣甲整洁的一个旅官兵现在还剩几十个伤痕累累衣冠不整的人,已是狼狈不堪,但队列依然站得整齐,诠释着他们是一股军队。
咚、咚!大门摇摇欲坠了。
“是时候了。”梁旅帅开心地咧嘴笑了笑,慢吞吞地抽出佩刀,指着战旗大喝,“大唐万岁!”
“万岁!万岁……”众军高呼,仿佛不是穷途末路,而是在庆贺胜利一般,士气大振。
“攻击队形。”
“得令!”
“轰!”大门坍塌,腾起一股黄尘。短时间的沉寂,没人马上冲进来,但片刻之后,只听得马蹄骤响,一群骑兵大叫着飞奔而入。
“杀!”一声大喝,数十伤兵反冲上去。步槊在前,列队而奔,刀盾手也随后跟上。吐谷浑前头的骑兵顿时人仰马翻,马嘶声惨叫声喊杀声响彻云天。但更多的马兵进来了,有的正面直冲,有的从侧翼迂回。
不到片刻工夫,敌众我寡的唐军残兵便被冲得七零八落不成行伍,又被敌兵团团围住以弓箭射之,很快便死伤殆尽。
尸首一地,刀剑枪钩牌散落一地,断了腿的战马躺在地上噜噜地哀鸣。梁旅帅成了光杆司令,被敌兵团团围在中间,因手里还紧握着战旗,又剩最后一个人了,敌兵没有马上射杀他。
“投降,可免一死!”一个敌将用生涩的汉语喝道。靠近唐境的各族人,只要有点身份的多半都会两句汉语。
梁旅帅那顶插着漂亮天鹅羽毛的头盔已经不知道哪里去了,发髻也散开,披头散发地坐在地上。他把刀刺在地上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忽然仰头“哈哈”大笑,仿佛开心极了一样。
众吐谷浑人不禁愕然。
他深吸了一口气,将战旗用力插在地里,提起横刀一瘸一拐地走了过去。
“把兵器放下!站住!”
“嗖嗖……”一通弓箭就近飞来,力透战甲,梁旅帅变成了刺猬,用最后一口气遥望东方,身体歪倒。
不知东边有什么,有他的媳妇,或是情人小娘,在等他回去甜蜜缠绵?
战斗结束了,天地间一下子安静了许多,浅浅的声音是伤兵的痛苦,又像诗人的低吟。
仿佛有幽幽的歌声……
良人昨日去,明月又不圆。别时各有泪,零落青楼前。君泪濡罗巾,妾泪满路尘。罗巾长在手,今得随妾身。路尘如得风,得上君车轮。陇右千里道,近如中门限。中门逾有时,陇右长在眼。生在绿罗下,不识陇右道。良人自戍来,夜夜梦中到……
至此戎堡唐军全军阵亡,但城堡内外留下了近十倍的尸体。吐谷浑人仿佛感受到了一种恐怖的东西,摸不到看不见,有如神力。
……
蜿蜒的河流之傍,一座古老的城池默默地坐落,一骑想着那城池飞奔而去,舞起一股烟尘。
他背上的三面小旗在风中噼啪直响,背上还插着几根箭羽,他刚到城下便从马上滚落下来,嘶声喊道:“戎堡急报!请见张守捉!”
“快放吊桥。”城上一个人喊道。
吊桥放下之后,那人趴在地上挣扎了一下没爬起来,过得一会门里面又跑出三匹马来,马上的骑士翻身下马,俩人抬起那受伤的军士便走,另一个牵马跟在后面。
第十四章 无衣
张五郎的行辕在鄯城城北一处大户人家的院子里,这里的主人嗅到战争的气息早早就跑别处避风头去了,于是就被征为行辕官邸。看得出来此间主人是个有钱有品位的人,院子里曲径通幽鸟语花香,设计得十分优美。不过后面的园林张五郎从来没去过,只住在前院的一间厢房里,然后把倒罩房的客厅做了值房。
太阳从东天初升,张五郎刚刚才练完剑在厢房里洗脸,便有军士急匆匆地进来说事。
没过一会儿,陈团练也一身盔甲来了,进门便说道:“五郎,我刚得到戎堡来信,吐谷浑人入寇,大军直逼鄯城,戎堡恐怕昨天就已经丢了。”
“我已知晓。”张五郎镇定地说道。
陈团练没想到张五郎能先一步就知道了,听罢微微有些惊讶。
“四门戒严了么?”张五郎一面说话一面脱下身上的长衫换战袍。扣上银钩腰带,他又将小刀、火石、皮袋等物挂在腰上。
陈团练道:“那是自然,这些日子来四道城门本就很少开过。”
就在这时,杂役端着木盘子送早饭进来了,张五郎问道:“陈团练吃了吗,一块儿吃点。”
“都什么时候了,我空了再吃。”陈团练没好气地说。
张五郎道:“吃饱了才好打仗。那你先过去,召集校尉以上将帅到西城谯楼。我随后便到。”他说罢便不再说话,端起碗拿起筷子便稀哩呼噜地大口喝起精肉稻米粥来。
陈团练抱拳道:“末将先行告辞。”
就在这时,空中荡起了一阵沉重的钟声,正是谯楼上的大钟敲响了。上面的钟平时只有昏晓之际才撞击,使臣民闻之而生儆惕之心;而现在的声响,显然不是报时,而是报警。
张五郎快速地喝完碗里的稀饭,端起茶杯猛灌了一口,然后取了横刀挂在腰间,抱起头盔便走。
走出厢房,只见南边敞开的大门已有一队骑兵站在那里,马夫牵着战马等着。张五郎回头看时,北面的值房门口参军、录事、书吏等官吏正站在那里,一起向他鞠躬执礼。
张五郎道:“派人联络鄯州。”说罢戴上头盔,径直走出大门,翻身上了战马。
一队人马沿着南北的笔直大街先往南行了一段路,走到中间的十字路口时才向西转,路口立着一个牌子:闲杂人等禁行此道,违者一律下狱。
“咚咚咚……”忽闻一阵皮鼓声,随口“咵咵”的整齐沉重的脚步声传来,张五郎回头看时,只见一队步军正列队向西小跑行进。
张五郎等人继续向西行,一路上都有队伍从主干道上向各城墙方向调动。他刚接手鄯州军,还没怎么摸熟,但见临战前众军队列整齐有条不紊,心下又多了五分信心。
来到西城谯楼下时,只见城楼下那块空地上已站了马球场大小的一片队列。一二十个将领从阵中迎了上来,陈团练虽然只负责指挥三团泅营,职位只是都尉,但俨然他们的老大,走在最前面。
陈团练抱拳道:“禀将军,前十团序列已分驻四门防区,后十团集结于此,随时听候调令。”
张五郎忽然看见城墙下面种着不少木槿,正好已经开花了,粉的、白的竞相放姿分外漂亮,他不由得赞道:“很好。”众人也不知是他在赞花还是在称赞大家行动灵活快速。
张五郎带着校尉以上将帅上了谯楼,他站在楼上眺望远方,高处的风吹拂起斗篷,让他站直的身躯仿佛也变得高大起来。张五郎面相方正,两道剑眉英气逼人,鼻梁高还有点带鹰钩鼻,真真算得上一个俊郎,此时一身戎装,使他看起来更加英武。
这时循着弯弯延伸的道路极目望去,远处的天边腾起云层一样的烟尘,绿色的草原尽头点缀上了一抹黑色的影子,就仿佛一块巨大的绿幕上被弄墨横画了一笔。
“吐谷浑前锋,他们定然绕过了城南临蕃堡。”陈团练说道。
另一个将领目测了一阵,咋舌道:“没有一万,也有七八千,前锋也这么多人,吐谷浑人不得来了十万人?”
张五郎道:“他们可是号称二十万大军,不多来点人岂不让人笑掉大牙?”
有人笑道:“这下咱们的手都得砍酸不可。”
张五郎回头问道:“咱们的粮草足否?”
陈团练道:“军粮至少可以支撑一月,鄯州离这儿就五六十里地,这边打了一个月还不赖增援?”
众人嘿嘿一阵笑声,张五郎正色道:“那我们得能坚守一个月才行。传令严防粮仓,一只苍蝇也不准飞进去,就近打井,运水车过去,谨防火灾。”
就在这时,城下传来了杂乱的说话声。此时四周其实很安静,除了军队的整齐脚步声、鼓声、号角等零星声音,街上基本没有人了,百姓们听到要打仗,大多躲回了家里。所以那阵嚷嚷声便引起了张五郎等将帅的注意。他们转身走到墙边往内看,只见一众百姓正在下面和队列里的将帅说着什么。
“怎么回事?”张五郎向下面喊道。
一个穿着缎子的老头儿喊道:“张将军率儿郎保护全城百姓,万民感怀,推老朽等送锦旗四面,望将军收下鄯城百姓的心意。”
陈团练在张五郎旁边低声道:“这些土财主怕咱们丢下城池跑了。”
张五郎正色道:“为国守土是我等职责所在,上峰既把城池安危托于我手,誓于此城共存亡!”
陈团练听罢神色一凝,说道:“末将愿随将军左右,并肩杀敌。”
张五郎欣慰地点点头,从石阶上走下城去。那缎袍老头儿率众百姓迎上来,双手呈上锦旗。张五郎接过之后叫部将展开一看,只见上面绣着一些字。
四面旗,所书的汉字都不同,各为:国运长存;军魂不灭;大唐金吾卫将军;张。
张五郎见状大喜,“好一个军魂不灭国运长存,来人,找旗杆挂上去!在我大唐的土地上,任何敌人敢踏入一步都让他们付出血的代价!”
人群中有人喊道:“我是沈记粮铺的东家,愿献上一半存粮以充军粮,请将军笑纳。”
又有人说:“徐先生家郎君在京师做官,也算官宦之家,如将军准允,愿征兆全城壮丁为唐军效力,搬粮修墙都可以干。”
张五郎见状非常感动,抱拳道:“诸位的好意张某记下心里,请恕军务在身不便久留,你们到行辕去找官吏办那些事,登记造册都有记录,待战后张某定呈报朝廷表彰乡亲们的义举。”
送旗的老头儿忙道:“张将军在百忙之中见我等,就不要再耽搁时候了,咱们散了吧,找官差办正事儿。”
带百姓走后,张五郎回顾众将道:“敌前锋绕过我前头堡直抵城下,后面的大股人马短时之内无法到达。战机已现,尔等随我出城一战,挫敌锐气,鼓我士气!咱们来个开门红!”
众将一听皆尽愕然,纷纷劝道:“敌众我寡,守城尚且不足,何苦弃高城而野战?”“守城方是上策……”
就在这时,忽然陈团练喝道:“住口!这里听谁的?是将军说了算还是你们说了算,啊?”
众将立刻便鸦雀无声。
张五郎不动声色地看了陈团练一眼,沉默片刻说道:“传令,从四门抽调三团兵马到西城为预备营,此处十团随我出城迎战!”
“得令!”
约一炷香工夫后,张五郎下令开城门。顿时墙上的号角齐鸣,鼓声雷雷,声势十分装大。城门洞开,吊桥铺好,马队先行出城,隆隆的铁蹄和城上的鼓声相映成曲,有如一场豪放派的乐子一般。紧接着一队队扛着两丈余长步槊的步军也依次出门,河边一下子就热闹起来了。
陈团练策马来到张五郎身边问道:“五郎,咱们如何列阵?”
张五郎伸手将手掌遮在眉间望去,只见吐谷浑军人数众多,左右排开有五个马球场那么宽,他皱眉道:“此地开阔,我骑兵很难攻击到敌军侧翼,只能从中间突破。”
陈团练道:“那将两团马队放到阵中为跳荡,待敌兵近,便可从中间直冲破阵。”
“如此甚好,列方阵左右陈刀牌手、射生队,防敌包抄。”张五郎点点头。
陈团练大喊了一声列阵,众将官吆喝着布兵,很快两千人马便背靠城墙展开组成了大半个球场大小的方阵。两团骑兵站在中间;前后左右各列一团步军;两团射生营陈列在前。还有两团步军列在阵中作为预备队,众军严阵以待。
“咚、咚……”鼓声富有节奏感地敲击,号角六声短吹,七声长鸣,方阵随即缓缓向前整齐移动。
前面黑压压的敌兵人群也在迎面靠拢,双方面对行军,相距约五百步时停了下来。未料唐军居然出城野战,对方肯定十分吃惊。过了一会,牛角呜呜吹响,西边黑压压的人堆里一股马队开始向前移动。
“备战!”陈团练大吼了一声,众军用刀剑锤等一拍盾牌,“霍”地一声齐呼,声势十分强大。
张五郎沉思了片刻,抬头说道:“敌军定从两翼夹击,射生队换左右列队。”
西边的一股马队慢慢地靠近到两百步,果然左右分开成两股从两翼直扑而来。唐军见对方动向都被己方诸将估算准确,一时士气大振。张五郎回头看了一眼那四面旗帜。国运长存……
张五郎的胸中腾起一股火焰,拔出横刀大喝:“兄弟们,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防御队形。”
“得令!”
只见唐军左右两翼队形变换,前排刀盾手一齐蹲下,将铁心木盾排在前面;第二排步军端着长达两丈余的步槊放在前排军士的腿上为支撑,前面的人抱紧步槊的中央,后面的人用脚踩住长枪尾端,同时双手抱紧枪身,于是这阵营立刻就想多了两排密集的阻马桩一样。再后面弩队弓队抽出箭羽,已是准备妥当。
左右敌骑相距一百步。
“起!”一声大喝。一排排弩手抬起弩箭斜指上苍,仿佛要将那一轮红日射将下来一样。只见一个军士拿着两个圆形的铜牌往怀里相互一撞,“哐”地一声,无数的箭矢便飞向空中,很快化为一颗颗黑点。那密集的黑点有如阵雨一样落进吐谷浑马队里面,顿时人仰马翻,从马上摔下去的人在草地上咕噜噜地乱滚。
片刻之后,马队已近五十步内,并以骑射攻击。唐军换弓手快射,空中就像箭林矢雨一样胡乱飞舞。不断有唐军中箭倒地,但马上后面的人便按部就班地上前补上,阵营有如铁盘一般毫不动摇。
敌军冒着箭雨靠近两翼,但面对他们的是密集的步槊,撞上来就是死,许多人逡巡不前,有的被后面的人赶着靠了上来,马匹撞到长枪锋利的尖头便是人仰马翻。也有的趁势贴上来,盾牌后面的刀牌手便以单手剑、铁钩、短斧头等兵器招呼。刀牌手后面的弓手也在轮换射箭攻击,吐谷浑人死伤惨重,好多人在地上哇哇哭喊场面极其悲惨。
地里就摆上了许多尸体,草叶上沾满了血。
受了惊吓的马匹横着跑,乱兵伤兵乱作一团,更后面的吐谷浑骑兵见此情形,哪里还愿意跟上来?只见远处一个敌将正挥舞着马鞭“噼啪”地乱打,可也不顶用。他们磨叽了一阵,终于退后了。
唐军阵营立刻爆发出一阵雀跃欢呼。
张五郎以刀鞘平直前方,兴奋地大喝道:“前进!”
鼓声从容响起,刀盾手拔起大盾转向面对前方,咵、咵……草地虽然较软,但两千铁鞋齐步踏在地上,其脚步声也很有气势。
只见长长的步槊竖在半空,铁甲铮铮,整齐的队列有如一架巨大的装甲战车一样不容抗拒地向前缓缓移动。
战旗在风中烈烈飞扬,就像一头猛虎张牙舞爪地挥舞着爪牙,而对面的大片人群有如一头巨型鲸鱼一般。老虎凶猛,还是鲸鱼凶猛?一切尚需对决检验。
唐军方阵向前挺进了两百步,忽然停了下来。就像一张古筝,正在很有节奏地弹奏时,主人的手指忽然按在琴弦上,琴声骤息,连余音都没有,丝毫没有拖泥带水之感。
张五郎平视前方道:“骑兵开路。”
陈团练急切地在马上抱拳道:“末将请为前驱!”
张五郎有些犹豫,自己初来乍到对鄯州军不熟,有陈团练在才能最有效地军令畅通。大敌当前,万一这厮阵亡了确实有些麻烦。
“请将军下令,谁率马队?”一个将领提醒道。
已容不得再迟疑,张五郎断然道:“我带马队在前,如有幸殉国,授权陈团练接手鄯城防务。”
“将军……”
“吾意已决,休要多言。骑兵营,出阵!”
“得令!”
前面的步军错开,两团骑兵鱼贯从阵营间隙间出阵,迅速排成了二十排长条形的队列,前面是枪骑兵团,后面是胡骑团。
就在这时,忽闻一阵铿锵有力的琴声随风传来,张五郎回头看时,只见城墙上有个老头儿正坐在哪里。“那老丈是怎么上城的?”
有鄯城籍的将领答道:“是徐老,他是告老还乡的京官,弟兄们多半不会难为他。”
少顷,一阵苍凉沙哑的正宗秦腔唱了起来,只听歌词是秦风中的词儿:“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步军阵营中的将士听罢秦腔,也有的人跟着哼起来了,有的甚至夸张地唱出了泪花。陈团练见张五郎回头,便抱拳道:“兄弟们,为将军壮行!”
歌声有如苍劲的呜咽,在千里陇右道中回荡飘散……
“咝……”一声清脆的金属摩擦声,张五郎缓缓拔出横刀,指着东方的太阳,大呼道,“炎帝、黄帝、列祖列宗,佑我汉军战无不胜所向披靡!”
“前进!”
一百步,一声大喝:“破!”顿时轰鸣的马蹄急促起来,枪骑兵抬起长一丈八的马槊,排成横密竖希的队列,向敌群中军发起了冲锋。
骄阳在东空,明光铠在阳光闪闪发光,头盔上的羽毛迎风飘荡。二十列横队有条不紊地快速挺进,马儿欢乐地翻动马蹄,在草原上飞奔。
五十步,敌军一轮骑射,随后一股密集的人马迎面冲来迎战。
两军正面接敌,瞬息之间就像两股洪流一般相撞在一起,“砰砰……”顿时沉重的钝物撞击声骤响,暴力场面中人仰马翻。
说是迟那是快,吐谷浑马队根本抵挡不住身披重甲,排列马槊的枪骑兵,唐军枪骑团瞬息之间便击破敌军防线,直插中心。
很多手执弯刀的蛮人根本摸不着唐军一根汗毛,一个照面便被长枪戳将下马。也有的长枪插进了吐谷浑骑士的身体里,马匹冲得太快根本来不及拔出来,唐军骑士只得果断放弃长枪,拔出腰间的横刀继续冲锋。
第十五章 金碗
唐军马队冲入敌群,犹如江河入海一般,淹没在人海之中。后方的步军阵营中一个将帅无不忧心地说:“将军凭一腔热血如此冒险,如我军战不力,被敌军合围拖住,此地距离城门近千步,如何脱身?”
另一个校尉也附和道:“如咱们十团兵力丢在城外,主力覆没,鄯城还如何防守?”
陈团练冷冷喝道:“五郎是主公的人,他叫你们去死,你们就得马上死!”
众将都知道陈团练曾两次从刺史手里捡回性命,自然明了其中关节,听罢都不再言语。这时又听得陈团练充满仇恨地说:“只要痛快杀伐蛮夷,死何足惜?”
陈团练扬起佩刀大喊:“全军听令,前进!”
众军听罢严守阵营缓缓向前移动,就在这时,忽然见前方的敌军开始向后退,几成溃散之势,形势愈演愈烈,他们像洪水一般开始向西跑……如此场面不禁叫人不解,就如鄯城忽然出现了一个大山一样的怪兽,把他们吓跑了一样。
唐军步兵阵营的将士也是目瞪口呆地看着前面的场面,面面相觑。
这时人潮中闪闪发光,唐军枪骑兵回来了,他们从西边的敌营中向东奔来,盔甲上的护心镜正好反射着东升阳光,闪亮的光辉有如神兵天降。
只见张五郎一马当前,左手提着一颗人头,右手拿着一根旗杆,那旗杆上的旗帜写的并非汉字而是一些弯弯绕绕的图形,显然是吐谷浑的军旗。唐军见状顿时便欢呼起来了。
马队奔至阵前,张五郎回头看了一样退却的人潮,说道:“不必追击,回城罢。”
“将军,脑袋是敌军主将的人头?”
张五郎笑道:“正是,这厮想跑,被我一箭射中要害。不知叫甚名字,甚么来头,将人头送回鄯州,上峰定然能查到。”张五郎的箭术非浪得虚名,鄯州军人众这是第一次见识。
那梳着小辫的人头血迹斑斑,一双灯笼眼瞪得老大,一副死不瞑目的样子,连嘴也张着,一嘴的黄牙叫人望之生恶。张五郎忽然把手伸进那血嘴里一拔,竟拔出一颗金牙来,随手向后面一扔,一军士急忙接住,听得张五郎道,“赏你了。”
众军从西门回到城中,张五郎当即就叫人找了些冰块来盛放在一个木盒子里,然后把人头放在里边,又将木盒子用棉被层层裹住,然后连同吐谷浑军旗一起差人快马递送鄯州州衙。
……薛崇训在州衙大堂上接过木盒,忍不住好奇打开来看,盯着那死不瞑目的眼睛看了良久。下面报信的军士则在详细描述作战过程,薛崇训等他说完便一面传令发官榜到衙门、各城门前通告臣民,一面差人通知鄯州驻军将军李奕。
鄯州军打了胜仗,本来以为李奕会来州衙祝贺的,却不料来的人是一个陌生老头子,一张脸皮皱纹极深又黑又黄。那老头看起来并不高兴,抱拳道:“请卫国公下令鄯州军不能浪战,守好城池方是正事。”
薛崇训见状心下不快,便问道:“你是何人?”
那老头儿道:“末将黄忠厚,是剑南军副将……卫国公听我一句谏言,鄯城兵少,出城浪战绝不是值得鼓励的事儿。”
薛崇训不动声色地说道:“古人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五郎抓住战机先灭敌军锐气,有何不妥?”
副将黄忠厚皱眉道:“吐谷浑前锋大军近万人,这算什么战机,若非木盒里的人无能,而将鄯州军围住,张守捉当如何脱身?鄯州军损失十个团,鄯城岂能守住?”
薛崇训默不作声,不置可否。
黄忠厚抱拳说了声“告辞”,转身便走。
待人走后,薛崇训旁边的张判司小声说道:“这个副将,架子竟比主将还要大,也不想想自个在和谁说话。”
薛崇训也挺纳闷,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可又想不出究竟哪里不对。他低头思索了许久,终无头绪,又抬头看着面前的人头。他的眼睛虽然看着面前,可仿佛什么也没看见,心神早就想别的事儿了。
但他无意中的这个模样却让周围的官吏不寒而栗,刺史竟然对着一颗死人的脑袋看了老半天!莫非他能和鬼魂对话?这场面是十分诡异。
忽然,安静的大堂上薛崇训说话了,不少人都吓了一跳。薛崇训“腾”地站了起来:“来人,请李奕到签押房见我,叫他马上来,立刻!”
话里又是“马上”又是“立刻”的,下属急忙应了去安排胥役报信。
薛崇训起身退出大堂,来到签押房静坐了许久,心里想着事儿就觉得时间过得很快,仿佛没过一会儿,人便报李奕请到了。
二十出头的敦实后生很谦逊地打躬作揖:“末将拜见卫国公。”
果然那张判司说得对,这个主将的气势还没有方才那副将大。薛崇训冷冷盯着李奕。李奕被盯得发毛,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仿佛在找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样。
这时听得薛崇训断然喝道:“剑南军不是你在掌,是副将黄忠厚!”
李奕被这一声当头棒喝惊得肩膀一颤,愕然许久,才渐渐回过神来,他垂着眼睛,一言不发。
薛崇训瞪圆了眼睛,他的脑海浮现出了节度使程千里的身影……那落魄文人一样的程千里,面对西陲的夕阳翘首而立,眼睛看着远方,深逈的目光仿佛包含着为人不知的无数东西……
“说实话!”薛崇训冷冷说道,“程总管让你做主将,究竟为何?”
李奕沉默了许久,这才抱拳道:“其实没必要瞒着卫国公,既然您问起,我便实言相告罢。正如卫国公所言,我虽名为剑南军主将,实则手里没有兵权,兵权全在黄副将手里……黄副将是跟着节度使在西域戎马半辈子的沙场老将,他才有资格掌控剑南军。”
“那你是干什么吃的?”薛崇训怒道。
李奕道:“我的职责只有一个,等鄯城城破。”
“等城破……什么意思?吐谷浑号称二十万侵鄯州,你们不派一兵一卒去重镇鄯城增援,坐等城破?”
李奕继续从容说道:“要保陇右长治久安,心腹大患者,吐蕃!节度使的一切布置都是为了重创吐蕃主力元气。吸引吐蕃仆从吐谷浑军在鄯州,南线便能极大减轻压力,为大唐十万健儿赢得击败吐蕃主力的胜算。所以鄯城能多守一刻是一刻,城破迟早的事……鄯城一破,吐谷浑军定然乘虚兵临鄯州城下,所以我的任务就是在鄯州被合围之前把卫国公护送到廊州,以防闪失。”
薛崇训面有怒色地看着李奕,僵持了片刻。他当即便喊道:“来人!”
一个书吏急忙跑了进来。薛崇训急道:“立刻派快马八百里加急赶到鄯城,传我命令,把张五郎给我弄回来!”
“是,主公。”
“等等!”薛崇训提起案上的毛笔,却见砚台里干干的没有一点墨水,便将笔豪伸进嘴里舔了两下,提笔便写,一边写一边舔,嘴唇上满是黑墨。写好了潦草的书信,他也顾不上封,直接拍在案上:“快送去。”
可惜已经晚了。
第二天一早,信使回来禀报:吐谷浑主力已经到达鄯城城下,八面围定水泄不通,别说弄人出来,连信都递不进去。
薛崇训颓然坐在椅子上,整个上午都阴着脸一言不发。
……
鄯城的唐军却还在满怀希望地死守城池,虽然敌兵重重围困昼夜攻打,但鄯州军轮换有度将城池防得密不透风。吐谷浑的人虽然多但进不了城,大伙相信大唐的援军很快就能长驱西进……没有眼睁睁看着城池被打见死不救的事儿罢。
城中汉人与官兵同仇敌忾,心甘情愿地提供壮丁、物资等等各种帮助,百姓在帮官府也在帮自己,因为那些蛮夷之族破城之后可能会屠城,至少会烧杀抢劫一通,与其留给异族抢,不如给自己人。
军民一心,坚城要塞就像铁打的一般。
可是十天过去了,半个月过去了,一个月过去了……连援兵的影子都没见着一个。无论多么坚挺的军队,没饭吃照样完蛋。
城中数万军民吃喝,一连几个月没有任何补给进城。军粮告罄,战马杀完,百姓家也被收缴得差不多了,形势愈发危急。
鄯州军行辕,张五郎坐在挂着绫罗幔纬的屋子里,窗子上是雕琢精细的镂空花纹,面前的案上摆的是赤金打造的饭碗,但碗里装的却是树皮煮的糊糊。
此时此刻,绫罗绸缎有什么用?金银玉器有什么用?珍珠宝石有什么用?
这时陈团练走了进来,看到张五郎面前的黑糊糊,回头对旁边的军士骂道:“混账东西!你们就给将军吃这个,一点米都没留?”
那军士一脸无辜道:“本来是为将军留了的,可将军每日视察城楼,将士们吃什么,他就叫俺做什么……”
张五郎颓然地摆摆手:“是我的命令,陈团练勿要难为他,再过几日,恐怕连树皮都没有……你有何事?”
“两件事儿。”陈团练道,“蛮人学聪明了,不再向城上放箭,咱们拾不到箭矢,工匠不够,箭羽材料也难弄,新造十分缓慢;还有他们派使节进城劝降来了,要不要斩首示众?”
张五郎沉吟片刻:“不要杀!带使者来见我……还是去西城谯楼当着众将士的面见。”他说罢站了起来。
陈团练愕然道:“难道五郎要向蛮夷低头?”
张五郎凄凉地笑道:“谁都可以降,唯独我不能降。我是大唐县侯、金吾卫将军,降敌有损国威。但是,鄯城有数万百姓!我等一定要尽力为百姓争取活路。”
陈团练默然。
一行人出了行辕走上大街,只能徒步走路,因为马匹已经被吃完了。地上、屋顶上白茫茫的一片尽是积雪,天地间仿佛死寂,积雪中常常能看到一团团黑漆漆的东西,那是饿死的尸体。
张五郎指着尸体道:“安排些人专门处理尸体,或埋或烧,虽然天气变冷,但也要预防瘟疫。”
“是,将军。”
走了一阵,只见一排敞屋里正烧着红彤彤的红,“叮当叮当……”的打铁声不断响起,工匠们正在赶制补充兵器和箭簇。张五郎驻足在前,一个饿得面无血色的官吏走出来见礼,张五郎鼓励道:“干得不错,虽然情况困难,但大家都还在各司其职。”
一行人继续向前走,张五郎上了谯楼,传唤校尉以上将帅聚集,然后才叫人把吐谷浑使者带了上来。
只见两个上袄下裤的吐谷浑人被押了进来,吐谷浑的奴隶主们并不穿兽皮,都是穿丝绸和布,衣服质料和唐人的差不多,只是裁剪的款式有所差别,而且他们一般穿长裤而不穿裙。俩人一个胖子一个后生,那后生可能是跟班。他们大摇大摆地走上来,那胖子把手放在左胸,还有模有样地先行了个礼。
张五郎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也没回礼。众将也是怒目而视。
那吐谷浑胖子在包裹里掏了一会,掏出一个纸包出来,说道:“一只烤羊腿,大相知道城中没粮了,怕饿着了张将军,特备薄礼,请笑纳。”
明摆着只是嘲弄唐军没有粮草补给了,给谈判增加筹码。众将顿时大怒,有人喝道:“把这俩狗日的和他们的羊腿一起丢下楼去!”
张五郎却沉住气道:“既然送的是礼,收下罢,拿出去让最苦的西墙将士分食……先割一块下来让这俩吐谷浑人吃,有毒先毒死他们!”
一个将领走上前去,“唰”地一声拔出横刀,吓了那胖子一大跳。将领恶狠狠地瞪了一眼,从羊腿上割下一块肉来,用刀挑到吐谷浑人面前,喝道:“吃,不然老子吃你的肉!”
胖子涨红了脸,盯着那明晃晃的横刀,只好小心用手指把羊肉捏了起来放进嘴里。待那将领收了刀,他又直起脖子来了:“大相命令你们缴出兵器开城投降!”
张五郎冷冷道:“命令?我大唐将士,只听皇帝和皇帝任命官员的命令,什么时候要听吐谷浑人的命令了?”
胖子冷笑道:“你们还有选择吗?咱们只要围住不打,你们迟早是个死!”
“有。”张五郎断然道,“开城与你们决一死战,我不说大话能以少胜多,但我敢保证吐谷浑人的伤亡绝对是我们的几倍!”
胖子怒道:“如果你等无益顽抗,吐谷浑大军破城之日一定血洗此城,屠城抵命!”
张五郎不语。过了一会,胖子吸了一口气说道:“咱们谈条件罢。”
“少安毋躁。”张五郎淡淡地说,他不置可否只下令道,“带下去看着。”
这时将帅们群情激愤,嚷嚷道:“饿死受罪,请将军下令开城与蛮夷决一死战!痛快痛快!”
“鄯城数万百姓怎么办?”张五郎冷冷道,“城池交到我们手里,未能守住,死了就能抵罪了?无辜百姓有什么错有什么罪!”
“将军是要降了?”一人没好气地问道。
张五郎道:“我带少许死士出城死战,震慑敌军。你们留下善后,和吐谷浑人谈条件,以城换百姓性命。”
“将军为什么不自己和他们谈?”
“因为我有大唐皇帝亲封的爵位!”张五郎回顾众将道,“为了大唐数万百姓,咱们不丢脸。这是命令!”
大伙沉默了一阵,张五郎将目光转向陈石塘:“这事儿就交给你了,望陈团练念在薛郎活你两次的情分上,不要让我在泉下死不瞑目!”
陈石塘低着头,颇有些动容。
张五郎道:“你当着大家的面,答应我。”
陈石塘点点头:“我不会在蛮夷面前丢咱们的脸。”
“很好。”张五郎又下令道,“去挑选一队死士待命,家中独子者、父子同征者、兄弟同征者,不能入选。”
一个将领出了谯楼去挑选士兵去了,其他人待在原地候着。
过了许久,来人禀报道:“将军,队伍已经集结完毕。”
张五郎提起刀昂首阔步地走出谯楼,众将默默地跟在后面。楼外漫天的雪花悠悠飘荡,分外漂亮。
张五郎不禁回首看了一眼东边鄯州的方向,心里叹了一口气,好像想起了什么,喃喃吟道:“高卧南斋时,开帷月初吐。清辉淡水木,演漾在窗户。苒苒几盈虚,澄澄变今古。美人清江畔,是夜越吟苦。千里其如何,微风吹兰杜……”
众武夫基本听不懂,只道是五郎临行前的遗诗。无人知道他心里想起的是什么。
瓮城里陈列着数百将士严阵以待,但只有一队人跟张五郎出城,其他人只是预备在此,谨防敌军趁开门之时冲了进来。
张五郎抽出横刀,将镶嵌着黄金的刀鞘随手一扔,便抬头喊道:“诸位后会有期,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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