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难过美人关38下-39
fu44.com2014-07-16 11:31:30绝品邪少
第三十八章西行(下)三人吃了一惊,匆忙分将开来,披衣下床,穿了拖鞋“踢嗒、踢嗒”下楼,跟在小杏身后,往春兰楼而来。初荷初为新妇,不良于行,才走出几步,“哎呀”一声,痛得面孔扭曲,额上刹时沁出一层冷汗。方学渐暗骂自己粗心大意,急忙回身把她横抱了。房中幽香依旧,纱帐高挂,丝被折叠整齐,却已没了丈母娘的踪迹。初荷急得快要哭出来,方学渐把她抱上床,温言安慰了几句,在床沿坐下,叫过小杏细细地盘问了一番。昨晚是庄主大喜的日子,庄子里的男仆婢女等酒宴散后,在闵总管的首肯下,一直闹到三更才休。小杏吃了几杯酒,早晨不觉起得迟了,赶着给秦凌霜打水梳洗,上楼却已不见了她的踪迹。方学渐脑中一团糟糕,和小昭对视一眼,两人都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丝毫头绪。秦凌霜伤病初愈,虽可勉强下地行走,但身子虚弱,没人扶持的话,断然不可能远行。丫鬟打水上来,三人草草漱口梳洗一番,方学渐原本计划“早操”之后,搂着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好好地洗一个鸳鸯浴。此时突变陡起,这种香艳得近乎荒唐的要求便不敢出口,抱起初荷绵软喷香的身子,把她放进花藤椅,和小昭一起坐在旁边的逍遥椅上。几个婢女手拎盒子进来,分别是八盘干脯、八盘鲜果和八盘糕点,稀粥是一碗莲藕百合红枣羹,分别代表佳偶天成、百年好合和早生贵子之意。三人心情沉重,方学渐妙语如珠,笑话成串,仍然不能挽回颓势,成亲后的第一顿早饭便吃得有些乏味,用过早餐,丫鬟泡了三杯浙江嵊县产的“泉岗辉白”上来。“泉岗辉白”是用高温炒制而成的高山云雾茶,外观银白,珍珠形状,香气内收,味道浓郁,茶色翠绿,与临安的龙井茶相比,别有一番风味。闵总管听说了秦凌霜失踪的事情,早就等在门外,一见时机适宜便进来请安,方学渐微笑点头,让她在对面坐了。小杏冲了一杯“泉岗辉白”给她,知道他们有事情商议,便和其他丫鬟关门出去。闵总管向三人道喜后,开门见山说起秦凌霜失踪的事情,她已派人在庄子内四处寻找,人影没见一个,连那只大鸟鹰都不见了。神色沮丧,山庄这次缥缈峰之行如果没有秦凌霜带路,多半只是徒劳地奔波一场。几人的心里隐约都有一个念头,秦凌霜安排好女儿的事情,乘着那只雪鹫,回天山灵鹫宫去了。只是她此次去能不能把龙小姐换出来,换出来后能不能平安回来,那就只有天知道了。静默片刻,初荷的目光在三人脸上转来转去,突然抓住方学渐的衣袖,说道:“学渐哥哥,娘亲是不是到很远的地方去了?”方学渐拍拍她的手背,望了小昭一眼,道:“不管怎么样,神龙山庄的这次天山之行总是不能免的,秦伯母的伤是个问题,如果她乘着雪鹫去,我们无论如何都是赶不上的,倒也不用太急上路。另外一个问题是她能不能把龙小姐换出来,这个可能性也不是太大,到时候我们相机行事,希望把它们两个都平安救回来。”闵总管点了点头,道:“庄主说的是,天山在极西之处的‘亦力把里’,吐鲁番、伊犁,甚至哈密都不在大明朝的管辖范围之内,人生地不熟,再加语言不通,简直寸步难行,如果不是去救小姐,原也犯不着去冒这样的危险,只有身边多带银两,盼着能破财消灾。”方学渐“嗯”了一声,道:“闵总管,这两天你辛苦一下,把行李准备好,顺便和麻叔说一声,我们后天就出发。借这次机会,我想绕道去老家走一趟,小昭跟着去,做了方家的媳妇,也该到公公婆婆的坟上去烧炷香,磕个头。”小昭应了一声,纤纤素手从青瓷碟子里捻起一只“糖炒板栗”,甜香扑鼻,剥出肉来喂给初荷。闵总管知道不宜久留,说了几句闲话便告辞出去。方学渐站起来送她到门口,回头吩咐几个丫鬟去准备洗澡水。这一天是张平和小萍成亲的日子,宴席开在城里的太白酒楼,老麻面子广,各种各样的宾客从四面八方云集而来,把四十几张大圆桌坐得满满当当,礼物堆得有小山一般高。初荷不宜行走,方学渐只带了小昭过去祝贺,送给新郎新娘一对同心碧玉麒麟发簪,诚心祝愿他们一世恩爱,白头偕老。酒席之上无非嘻嘻哈哈,吹吹牛皮,讲些朦胧暧昧的低级笑话,方学渐心里一直记挂着初荷,担心她一个人在家郁闷,吃过新人敬酒后,找个借口和小昭回家。两人爬上来时的马车,车夫却不知去了哪里喝酒,方学渐没有办法,只得自己动手,做一回马夫。他的“神龙鞭法”虽然略有小成,赶车的技术却实在差强人意,鞭子抽得啪啪作响,四匹马却一动不动,在原地甩蹄子打喷嚏,当他不存在。他猛然想起别人赶车的时候都要说口令,当下一拉缰绳,口中“驾!”的一声,四匹高头大马听了号令,陡然一齐发力,快速地奔跑起来,要不是方学渐的下盘功夫十分结实,差点被掀下车去。小昭一辈子没搭过这等马车,坐立不稳,仓促间抓住一块拦板,车厢上下颠簸,辛苦了屁股。方学渐听见小昭的惊呼声,老脸难得地一红,急忙用力一勒缰绳,想把车子拉停下来。方学渐内功深厚,这一下使力大了,四匹骏马嘴上一疼,当下撒开步子,反而跑得更加急了,十六只铁蹄敲在青石板的路面上,“得得”作响,清脆的蹄声起伏错落,在寂静的夜里传出老远。在小昭的惊呼和方学渐的吆喝声中,马车转出“太白酒楼”,只一会儿工夫就去得远了。耳边风声呼呼,马车沿着街道飞快前进,方学渐暗暗叫苦,前面就是河上的浮桥,这马蹄如此用力,竹子做的桥面如何受得起?怔怔地提着缰绳,不知道该拉,还是该放,挥动马鞭,想让马车拐弯,却如何能够?马车上了浮桥,“得得”的马蹄声中,夹着“咯吱、咯吱”绳子拉紧毛竹的声响,听起来让人心惊胆战,好像这座浮桥随时都要断裂、散架开来。跑到三分之一的地方,浮桥已摇晃得十分厉害,水波激荡,下面的木桩子都似松动了一般。桥上没有灯笼,借着依稀的星光,方学渐突然发现对面有人牵了一匹马过来,马上隐约还坐着一人,个子矮小,料来是个小孩。他急忙扯开喉咙,喊叫起来:“喂,喂,小心啊,这辆马车疯了,你们快避开!”两边相距不过五丈,马车的速度虽然有些减慢,片刻之后也将发生碰撞事件。浮桥越到中间越窄,四匹大马齐头并进,剩下的空间不多,回避的余地十分有限,如果真的撞上,不死也要脱层皮。对面的人马越来越近,马上坐的是个八、九岁的小女孩,连头上的两根冲天辫子都看得一清二楚。方学渐眼睁睁看着惨祸即将酿成,一时手足无措,面上张口结舌,心中却在飞快地念诵“阿弥陀佛”,赶着超度两个即将赶赴西方极乐世界的亡魂。“往生咒”才念到第五句,忽听对面一声虎吼,一个粗壮的人影迎着马车大踏步跑来,离马头还有五尺远,足下一顿,猛地一个飞扑,身子迅捷地滚过溜滑的马背,手臂一长,向方学渐手中的缰绳抓来。方学渐大吃一惊,只觉眼前陡然一黑,一团乌云朝自己的头顶砸落下来,手中一紧,那人的双足分别踏上两匹马的马背,右掌已抓住了缰绳。空中“啪”的一响,那人一提缰绳,口中长长地“吁”了一声,马车的速度骤然放缓,跑出十几步,终于停了下来。方学渐抬头望去,只见那人穿着一身粗布短打,身量比自己高半个头,十分魁梧壮实,两只铜铃般的大眼在黑夜中兀自闪闪发亮,比天上最亮的星辰还要夺目。他心中喝一声彩,抱拳道:“壮士好俊的身手,不知怎样称呼?小弟第一次赶马车,不小心失了控制,亏得壮士解救,才没酿成大祸。”小昭掀起帘子,从车厢里探出头来,问道:“相公,怎么回事?”抬头看见马背上站着铁塔似的陌生人,“啊”的一声,惊讶道:“你是谁?”淡淡的星光下,小昭光洁的肌肤透出玉一般的光泽,那人一眼瞥见,目光微微一滞。一声不响地跳下马车,回去牵了自己的坐骑,小心奕奕地从马车边挤过去,往另一个方向行路。方学渐心中羞愧,跳下马车,很想赶上去说声感谢,又怕对方不领情,正犹豫间,只听一个男子的声音说道:“小素,刚才你怕不怕?”“不怕,有解叔叔在身边,我什么都不怕。”一个清脆的童声传来,稚嫩的话语中透出小小的坚毅。那壮汉哈哈笑了起来,声音粗豪中透出爽朗,不似南方人狭隘的胸怀,那小女孩也格格笑了起来,如一串风中的铃铛。小昭挑起门帘,也跳下车来,站在方学渐的身边,问道:“相公,他们是什么人?”“奇人。”两人一马的身影很快消融在夜色之中,方学渐许久才收回目光,朝她笑了笑,回过头后却不自觉地轻轻叹了口气。第三十八章 渡江九江,山拥千嶂,江环九派,“士高气清、富有佳境”,自古以来,就是舟车辐辏、商贾云集的通都大邑。地处赣、鄂、湘、皖四省交界处,襟江带湖,背倚庐山,更是兵家必争的军事重镇。进九江城的时候,黄昏开始从庐山上笼罩下来了。血色的太阳被西方的地平线一点点蚕食干净,街上的人物景致都披上了一层花粉似的光辉。遥望天际,东边巍峨的石钟山被夕阳的回光染成一片华丽的紫色。先投宿,后吃饭,闵总管的身子虽然臃肿,手脚还是蛮利索的,把一切打点得井井有条。从三层高的孔明酒楼的窗口望出去,下面就是赣江流入鄱阳湖的入口,水势浩淼,江面壮阔,南浦飞云,长桥卧波,“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酒楼名为孔明,老板可算是个有心人,其时罗贯中的《三国演义》已在民间大量流传,三国故事几乎家喻户晓,而书中所描写的“诸葛亮舌战群儒”、“柴桑口卧龙吊孝”和“群英会蒋干中计”等名篇就是出自九江。九江的传统佳酿“陈年封缸酒”是中国极少见的甜黄酒,与绍兴、嘉善那边的加饭酒明显不一样,酒水晶莹透亮,呈瑰丽的琥珀色泽,香气浓郁醉人,味道鲜甜醇厚,入口清爽甘冽,简直让人一见倾心,相见恨晚。落日的余辉染红赣江水面,也染红了江上的点点白帆,悠扬的渔歌遥遥传来,婉转动听,真有些渔舟唱晚的味道。一叶贴水扁舟顺水而下,徐徐剪破残霞荡了过来。船头站着一个白衣少年,纸扇纶巾,书生打扮,江风拂面而过,吹起他的鬓发和衣角,飘飘然犹如神仙过江。初荷夹了一筷鄱阳湖银鱼,却没有往嘴里送,一双眼睛专注地望着窗外,扁舟漂近,那少年突然抬起头来,一张脸蛋光洁得好像珠玉,眸子明朗如星,两条细长的眉毛飘逸如飞,面孔俊美得几乎难以形容。初荷脱口说道:“相公,这个人好好看啊。”方学渐把一个“油爆虾球”送入嘴里,看了她一眼,好奇地探头过去,只看见那白衣人轻轻一跃,两丈宽的水面一跃而过,姿势优雅,身法轻盈,鼓掌赞道:“好轻功!”那少年双足落地,抬头望了一眼,锐利的目光扫过方学渐的面孔,冰冷刺骨,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打寒噤的欲望,幸好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多久,脑袋垂下,迈开周正的四方步,往酒楼行来。刚才上楼来的时候,方学渐注意到二楼的十几张桌子前横七竖八地坐满了佩带刀剑的江湖人物,足有六、七十人,一色的青布短衫裤,露出多毛的酱色小腿和手臂,不知道是什么帮派在这里聚会。他从窗口缩回头来,一本正经地道:“装酷的小白脸我看的多了,他也不算最好看的,瞧这小子一副冷冰冰的死人德性,好像别人欠他一万两银子没还似的,一看就是一个短命的小气鬼。”众人嘻嘻地笑,小昭差点把吃在嘴里的一口汤水喷出来。闵总管夹了一只风鸡腿到小素的碗里,笑道:“庄主,大家都知道你不是小气的人,明天过了长江,是不是把那匹‘乌蹄玉兔’暂时借给解爷用一下,他赶着上北京去救人。方学渐察觉众人的目光有些异样,只初荷和小素有些惊讶地看着自己,知道刚才话说得有些重,顿了顿,道:“解大哥救人要紧,我不但打算把‘乌蹄玉兔’借给他,还要资助他三千两银子,让他更有把握把张经张大人、李天宠李大人救出来。”说着,便从口袋里掏出三张一千两的银票,放到解明道的面前,自然又是他请客,辽王殿下买单。解明道看着桌上薄薄的三张纸片,伸出去的手指居然有些发颤,把银票收入怀中,突然抬起头来,端起酒杯,道:“方兄弟,你的大恩大义,解某会一辈子记在心里,来,小素,和叔叔一起敬方庄主一杯!”小素眼睛有些发红,拿起面前的一杯清水,站起来和他的酒杯碰了一下,学着解明道的样子仰头把水一饮而尽,哽咽道:“多谢方庄主的大恩大义。”方学渐放下酒杯,示意初荷加满,目光从解明道移到小素的脸上,笑道:“小素这样懂事的孩子我平生还是第一次见,只是有一样不好,就是见外,以后都是自己人了,小素,不要庄主长庄主短的,我比你痴长几岁,叫我方大哥好了。”小素的一张俊俏小脸微微一红,清秀中透出少女特有的羞赧来,不敢回视方学渐的目光,垂下脑袋低低地答应一声。方学渐举起加满酒的杯子,站起来道:“解大哥,这一杯酒,兄弟祝你平安抵达北京,顺利地见到陶尚书,如愿地把两位大人从牢里救出来。”解明道也慌忙站起,两人碰了一下酒杯,正要就唇饮下,只听“砰”的一声,有人在楼下用重手法拍了一下桌子,“咯勒勒”一响,接着听见碗碟落地碎裂的声音,想来那桌子竟是受不住一掌之力,被打得散了架。楼板“嗡嗡”震动,酒水在杯子里起伏摇晃,方学渐急忙一口而尽,只听一个粗重的声音说道:“你们‘十二连环坞’的胃口未免太大了些,长江上下大大小小二十一个帮派你们已收服十二个,还想怎地?难道想把整条长江吃下去么?”被这人霸道无匹的一掌慑服,原本热闹的孔明酒楼突然变得一片肃静,喝酒劝菜的,交际应酬的,高谈阔论的,甚至连底楼,敲着醒木,正把一段“诸葛亮含泪斩马谡”讲在兴头上的说书人都住了口。一个清亮尖细的声音很快从楼下飘了上来,道:“洪帮主,我知道你的铁砂掌很厉害,可也不用拿桌子出气啊?来这里之前,总舵主对我千叮万嘱,一定要把这一句话带到,现在你和你的兄弟都亲耳听过了,我的使命也算完成了一半,至于你们答不答应,反正还有一晚上的工夫,可以慢慢考虑。”山庄众人停住吃喝,竖起耳朵注意下面的动静。似乎能听得见那洪帮主呼呼的喘息声,静了片刻,那粗重的嗓子说道:“长江上的生意我们没有兴趣,鄱阳帮一向只在鄱阳湖里讨生活,咸菜淡饭,不想招惹别人,也不想被别人招惹!”那尖细的声音嘿嘿冷笑几声,一字一顿地说道:“我如果硬要招惹呢?”“呛啷”、“呛啷”,兵器抽离刀鞘的声音响成一片,楼下一定雪光如银,杀气冲天。那个聪明的掌柜脑门子上急出一层热汗,跑上楼来向客人陪着笑脸,口中不住声地道歉,却不知被哪个“莽张飞”似的粗人推了一下,哀叫着滚下楼去。方学渐心中暗暗称快,最好那个小白脸被人砍成十七、八段,丢进赣江里喂了鱼虾,世界就此美妙、清净许多,面上却不露丝毫喜色,见大家一副屏气凝神的紧张样子,端起酒杯,扬了扬道:“大家愣着干什么,来来来,喝酒吃菜。”山庄众人这才稍稍放松下来,伸筷夹了些面前的菜肴,放入口中慢慢咀嚼,两只耳朵却笔直竖立,倾听楼下的动静。只听那洪帮主咬牙切齿地说道:“‘十二连环坞’最近好大的名声,可是鄱阳帮七十五个弟兄,也不是好欺负的,狗逼急了还会跳墙,何况是人。”“洪帮主不要妄自菲薄嘛,好好的人不错,干嘛要去做狗?何况还要这许多兄弟陪你一起做狗,不是太可惜了?”一个嗓子粗亮的汉子突然说道:“你奶奶的熊,咱们洪帮主横行鄱阳湖的时候,你这兔子哥还不知道在哪个地方蹲点吃奶呢,要鄱阳帮加入鸟的‘十二连环坞’,先问问我光头老六手里的这把刀!”呼的一声,钢刀斜斜砍出,势劲力猛,看来也是在上面下过一番苦功的。方学渐微闭双目,夸张地咀嚼口中的“素炒鳝丝”,缓缓点头道:“好,不错,不错。”不知是在称赞菜肴的美味,还是在称赞那人的功夫。“啊……”那自称“光头老六”之人突然长声惨呼,钢刀“呛啷”落地,然后是尸体直直掼倒的声音。霎时之间,整座酒楼鸦雀无声。暮色渐浓,江上的渔歌好像一下子变得飘渺起来,让人难以捉摸。清冷的江风裹着黄昏最后的一丝妩媚从窗口送进来,爬上初荷柔软油亮的鬓发,瑟瑟抖动,惹人怜惜。方学渐夹了一只“辣子鸡丁”给她,凑过去轻声道:“山雨欲来风满楼啊。”初荷的睫毛轻轻一颤,面上微有红晕,转过头来好奇地看了他一眼。死一样的寂静没有保持多久,楼下突然响起了一声海啸似的呼喝,桌子掀翻,椅子推倒,碗碟相撞,几十把钢刀一齐上前,白光闪耀,叮当乒乓之声大作。整座酒楼好像风雨中的一叶孤舟,剧烈地摇晃颤抖,楼下厮杀的激烈程度可想而知。兵器相撞,火星飞溅中夹杂着一声声凄厉的哀号和愤怒的叫骂,鲜血“嗤嗤”地飞扬激射,断肢残体四下乱滚,听来让人毛骨悚然。三楼的其余客人脸色早已吓得白纸一样,坐在凳子上战战兢兢,不敢挪动半步。方学渐多历生死,此时也不免有些心旌摇曳,探头出去,几下惊呼响起,只见一条白色人影从二楼的窗口横飞出来,手中一把三尺长剑裹着一团雍容而清冽的光华,宛如绽放出水的芙蓉,想来是什么名剑利器。那白衣少年挥剑打落一枚射过来的透骨钉,哈哈一笑,道:“洪帮主,你还有一夜的工夫,做人做狗,可千万要想清楚了。”曼妙的身姿在空中一个优雅的转折,稳稳落地,几下起伏,跃上扁舟,“咿乃”声中渐渐飘远,融入沉沉暮色,山水一色,再也望不见了。闻着新鲜的血腥气,听着痛苦的呻吟声,想着缺胳膊少大腿的样子,酒菜再好,大家也无法下咽,何况官府马上就会过来盘问,应付起来十分麻烦。下楼的时候,山庄众人都没有向二楼多看一眼,惟恐被他们找上,无缘无故成了出气筒。回去客栈安歇,闵总管怕大家没有吃饱,特意请客栈伙计去九江城西蒋干街的“滋味美”小吃专卖店,买来了蟹肉包子、翡翠烧麦、枣泥锅饼和绿豆印糕等七、八种精致糕点,给众人宵夜。四个马夫被派出去打探消息,余人在方学渐的房中边吃边谈,呆了一个多时辰,都猜不透那个白衣少年是什么来历。解明道以前做的是朝廷武官,领兵与倭寇、盗匪作战,对江湖帮会不是太熟悉,虽然倭寇、盗匪中很多都是绿林好汉。龙啸天失踪以后,老麻就很少在江湖上跑东跑西,娶了翠花之后夜夜操劳,更是迈不动腿。他只知道长江一带以前有个“五星盟”,却从没听说过有个“十二连环坞”,想来定是近几年才崛起江湖的新组织。能一举网罗十二个帮会,这个“十二连环坞”的总舵主当非一般人物。四个马夫不久回来,禀告的消息没有什么新鲜出奇,众人又议论不出什么结果,便纷纷起身告辞,回房休息。方学渐关了房门,在大小老婆的服侍下,洗面漱口烫脚,倚红偎翠,温情香浓,上床之后自然少不了又是一场云雨好戏。方学渐年纪轻轻,正是性欲和精力比较旺盛的时候,兼之丹田中真气充沛,平时又注意饮食的质量,所谓“药补不如食补”,一根火棒经常蠢蠢欲动,在窄小湿热的花房中接连软硬三、四回还能高高昂起,对付两个青涩羞赧的雏儿老婆,自然畅所欲言、游刃有余。第二天一早,闵总管出去联系渡船,天亮出发,日上三竿才回来。付过住宿费用,众人相拥出门,马车驰过热闹的大街,不多时便到了赣江口,一艘长五丈、宽十尺的中等帆船停在那里。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迎了上来,面容黧黑,背脊微驼,显然是过惯水上生活的。众人料想他定是船主,闵总管一经介绍,原来姓沐。大家嘻嘻哈哈,对着他笑,心道:姓沐的做这份水上买卖,也算名副其实、童叟无欺。众人忙碌一阵,把马匹和马车下到船上,一切妥当,起锚开船。先从赣江口入鄱阳湖,再曲折绕过成犄角形的湖口,北渡长江,这一路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约莫六十里地。行船比陆地跑马要缓慢许多,又不能顺风顺水,只这一段路,便要行两个多时辰。这天刮的是西风,进入鄱阳湖后,船行向北,只得收起风帆,改用人工划桨,噼里啪啦的,十几根木桨此起彼落,打的湖上水花乱飞,船身沉重,速度还是渐渐慢了下来。方学渐携着大小老婆的手,钻出狭小气闷的船舱,走到甲板上,闵总管、解明道和小素早就站在船头,见他们出来,招呼一声。这一带湖面开阔,碧波万顷,骄阳当空,浮光跃金,飞鸟回翔,水天相连,渺无边际。船行数里,湖面突然变窄,湖水愈来愈深,十几丈宽的河道,两岸都是犬牙交错的怪石,黑黢黢地自上而下压紧着水流,从下面穿过去的时候,半空中的石牙好像随时都会猛地压下来,看得人惊心动魄,原来是到了西鄱阳湖的“葫芦颈”。在“葫芦颈”的深处,离湖口不远,碧波之中突然耸起一座小石岛,名为大孤山(亦称大姑山),与长江又一石岛——小孤山遥遥相对,唐人顾况游历此地时曾写下“大孤山远小孤山,月照洞庭归客船”的诗句。大船进入“葫芦颈”,不多时便望见了馒头似的大姑山,倒映水中,苍翠欲滴。方学渐正在拿那圆鼓鼓的山峰与初荷胸前的大白兔比较,忽听前面远远地“砰”的一响,像打了一个闷雷相似。不多时便从山后转出两条船来,一前一后,笔直地向自己的坐船驶来,前面那艘船桅杆折断,船身倾斜,一股股浓烟从后舱中冒出,好像在勉强支撑,随时可能倾覆一般。沐老板在船尾掌舵,看见这等情形,急忙转舵,避开来船。“砰”的又是一声巨响,这次听得十分真切,原来是后面的船在开炮。两船相距不过十丈,炮弹轻易击中前面的大船,中舱突然窜起一团耀眼的火光,船身破了一个大洞,湖水倒灌而入,船上的众水手大声呼叫起来。火光闪耀,船身越烧越猛,渐渐下沉,再难维持多久。众水手纷纷跳水,“扑通、扑通”之声不绝,不少人看到方学渐的坐船,口中呼救,纷纷泅水过来。沐老板怕惹事上身,转舵更加急迫,向北行进的船身几乎成了东西方向,但湖面宽度不过十七、八丈,岸边礁石又多,不能太过靠近,与那沉船交错而过时,相距不过七丈远近。只见后面打炮的那船放下两条小舟,十个黄衣壮汉攀爬而下,手握钢叉、长矛,一舟五个,大船上一个威猛的声音喝道:“手脚干净些,把‘鄱阳帮’这些没用的狗子全都杀了,一个不留。”浪涛拍岸,那艘被火炮击中的大船很快只剩下一截桅杆,然后消失的无影无踪,湖面回归如初,仿佛这个世界上根本就没有存在过这样一条船似的。“葫芦颈”中段的两岸都是陡峭的悬崖,根本无路可逃,“十二连环坞”选择这个地方动手,显然是事先经过周密的策划,看准了这样一个地形。江水湍急,鄱阳帮众长年在湖上讨生活,游水的技巧还算过硬,这才没有被流水冲走,便拼命往方学渐的坐船游来。江面上很快荡漾开了一声声绝望的惨叫,在锋利的钢叉、长矛下,一条条生龙活虎的汉子成了砧板上无力翻身的咸鱼,一股股浓稠的血水像喷泉一样四下飙射,无数细小的红色珍珠在空中呼啸飞舞,然后和金黄色的阳光一起,嘶喊着洒满整个湖面,在众人的瞳孔里映出一层凄厉的华美。初荷吓得不敢再看,躲进方学渐的怀里轻轻颤抖,低声道:“这些人好可怜。”方学渐拍拍她的后背,低声安慰几句,轻声道:“江湖上的规矩就是这样,弱肉强食,适者生存,没有丝毫道理可讲。”那大船喊话过来,沐老板的帆船被迫抛下铁锚停在原地,两艘小船绕着船身四周来回游弋,检查有没有漏网之鱼。不久,炮船上放下一艘小船,四个水手划桨,驶了过来。船身中间站了三人,为首之人头带纶巾,手执纸扇,眉目俊美,脸上却犹如凝结寒霜,一身纯净的白色衣衫比冬雪还要冰冷,在风中猎猎作响,更显得他英姿飒爽、丰神如玉,正是那个在孔明酒楼单刀赴会又全身而退的少年。中间之人四十来岁年纪,身形魁伟,脸上手上的肌肉凹凸起伏、盘根错节,看上去有使不尽的力气。大汉身后跟着一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个子矮小,身穿富贵马甲,头戴瓜皮小帽,十足惟利是图的当铺掌柜。三人上船,沐老板慌不迭地从船尾迎了过来。那白衣少年锐利的目光在山庄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最后对那大汉点了点头。那大汉恭恭敬敬的向他施了一礼,然后居中一站,朗声道:“这条船谁是老板?”沐老板呼哧呼哧的跑到,往他跟前一站,点头哈腰道:“这位大爷,我就是船主。”那大汉看了他一眼,道:“你叫什么名字,这条船上刚才有没有鄱阳帮的人爬上来过?”沐老板急忙报上自己的姓名,一颗脑袋却摇得像一只拨浪鼓,苦着脸,道:“没有,绝对没有,不敢,绝对不敢。”大汉鼻子里“嗯”的一声,和下面游弋的几个帮众交换了一下眼色,问道:“你以前每个月交多少银子给鄱阳帮?”“五两。”“以后交八两。我是‘十三连环坞’鄱阳湖分舵舵主庞钢川,以后凡是出入这条水道的货船、客船,都要按时交纳月份。你老实听好了,我要你去通知这里所有的船主,让他们每个月的初八到孔明客栈二楼找这位铁老板,他是‘通达银庄’九江分号的掌柜,负责办理月份的收账事宜。如果误了这件事,你提早准备好全家的棺材。”庞钢川一脸的得意洋洋,指了指身后猥琐的瓜皮帽中年人。沐老板的脸上哪里还有半分人色,两个膝盖“啪啪”地互相碰撞,只差要当场跪拜下来,鄱阳湖境内大大小小上千条船,要他一一通知过来,谈何容易?他刚才的苦瓜脸是装出来想糊弄别人的,现在却真的成了一只苦瓜,笑起来的皱纹能和一百二十岁的老太婆一较长短,有气无力地道:“大爷,这个实在太……”“实在什么!”庞钢川一听他要讨价还价,眼珠子凸出来,瞪得比牛还大。沐老板慌忙连连摇手,脸上拼命挤出来的笑容比蜜糖还甜,笑道:“没…没什么,我的意思是说,庞大爷的这个主意实在太好,真的很高明。”说着,还竖起了大拇指。庞钢川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之中全是笑意,道:“好,我就是喜欢你这样聪明的年轻人,一说就懂,一点就透,今天庞大爷高兴,就收你做小弟,以后用心办事,我不会亏待你的。”沐老板没有四十,三十七、八是肯定有了,近几年不要说“年轻人”这样鲜亮的称呼,就算“小沐”也鲜有人问津,头脑一时反应不过来,脸上一愣,然后膨胀成紫黑颜色,面皮底下迸溅出大喜过望的神情,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道:“谢谢大哥收录,小弟一定尽心竭力为大哥办事,无冤无悔,鞠躬尽瘁。”庞钢川满意地点点头,走到那白衣少年的身前,躬身道:“姬公子,等了这么久,料来那些‘鄱阳帮’的小丑都已死绝,我们现在回去?”姬公子细长秀气的眸子像钉子一样刺在他的脸上,庞钢川被他看得冷汗直流,腰身弯的更低。姬公子的目光从他的身上转到方学渐的脸上,缓缓道:“那洪三通号称‘水中霸王’,善于闭气躲匿,不会这么容易死,你带三个好手留在这条船上,办完了事情再来见我。”话音才落,身子袅袅腾空,如一头飞鸟似地跃下船去。那个瓜皮帽看了庞钢川一眼,急忙跟着下去,白衣飘飘,小船很快行远。三个黄衣汉子爬了上来,垂手站在庞钢川的身后。一声令下,帆船起锚开桨,继续前进。方学渐暗中舒了口气,不想在甲板上多呆,拉了初荷和小昭的手掌回去船舱。三人在床沿坐下来,初荷伸臂抱紧他的腰身,眼睛却望着船舱顶部,痴痴地道:“这个姬公子的眼睛好冷啊,他目光扫过来,我都忍不住会打一个寒噤。”方学渐心中又酸又涩,在她娇嫩的脸上狠狠地亲了一口,凑过去悄声道:“他的眼神像冰一样冷,相公的眼神却像火一样热,再冷的冰我也有把握将它煮成滚烫的开水,你相不相信?”“这个人很邪门,看上去有些吓人。”小昭躺下来,枕在方学渐的大腿上。方学渐对小昭大为感激,伸手在她的脸上轻轻扭了一下,遭受的报复是疲软的阳根被两排细密光洁的牙齿温柔地亲了一下。他“嗯”的一声闷哼,点了点头,道:“是有点邪门,阴阳怪气的,我们以后最好少和这样的人照面。”他搜肠刮肚,还想委婉而含蓄地打击那个“姬公子”几下,却苦于精妙的词汇一时难以为继,正大伤脑筋,突然听见底下的船板上“咚”的一声轻响,轻微得几乎难以辨认。方学渐此时内力深厚,耳聪目明,听觉比常人要灵敏许多,登时察觉出这轻轻一响中的细小异样,侧耳细听,却又听不到什么了。他朝两个老婆比了一下手势,轻轻推开窗子,探头朝下望去,绿波在船边不住起伏荡漾,船身弧形,挡住了视线。他招了招手,小声对两人道:“你们拉住我的脚,我俯下去看一看。”初荷和小昭好奇地望着他,以为相公要弄什么玄虚,见他一本正经的样子,都微笑着点了点头。方学渐长长地吸了口气,先把上半身探出窗外,一双手掌贴住粗糙的船身,然后一点点滑出去。初荷和小昭脱下他的鞋子,一人抓住一条腿,慢慢把他放下去,心中猜测他的意图,是要抓一条大鲤鱼上来呢,还是一只大龙虾?窗子离水面正好一人高,方学渐身子蜷曲着紧贴船身,一个不太标准的“倒挂金钟”,脑袋离水面还有六寸。湖水深绿,微波荡漾,他把眼睛的空间面积扩大到极限值,可惜没有透视功能,所以什么也没发现。正当他要叫大小老婆把自己拉上去的时候,眼前突然飞起白花花一大片,哗的一声,水珠激扬四射,“呼呼”的强劲风声贴着耳朵过去,一只掌心乌黑的手掌伸出湖面,穿过无数珠玉般破碎的水花,朝他的头顶拍来。第三十九章 纠葛这一掌来势突兀,没有丝毫预兆,双方的距离又如此之近,如果没有足够的临阵经验,武功再好也不免惊慌失措,躲避稍迟的话,肯定是一个头破血流的悲惨下场。方学渐在过去短短的两个月里,身经百死,比这个更惊险十倍的场面也遭遇过多次,所谓习惯成自然,“熟能生巧”,此刻大难临头,临危而不惧,面不改色心不跳,于千钧一发之际挺起肚皮在船身上一弹,一颗脑袋往外荡开,呼的一声,那只劲力迅猛的手掌擦着他的鼻尖过去,打到船体边缘,木屑纷飞。方学渐双手一合,十指用力,已拿住偷袭之人的手臂。飞扬的水花平息下来,现出一张黧黑的面容,皱纹深沉,约莫四十上下年纪,一双充血的眼睛好似要喷出火来,悲愤地瞪着他。洪三通不料对方的反应如此敏捷,自己赖以成名的拿手一掌居然被对方轻巧无比地躲过,手臂上的穴道随即又被他拿住,半边身子酥软无力,咬牙拍出左掌,才出水面,就被对方用“以拿制打”的手法制住,两条手臂又酸又麻,使不出半点力气,长叹一声,知道命丧顷刻,骂道:“你这狗贼,要杀快杀,折辱爷爷不是好汉。”方学渐死里逃生,背后冷飕飕的,这时才后怕起来,这人的铁砂掌可以打散一张桌子,如果拍在自己头上,哪里还有命在?舔舔嘴唇,干笑两声道:“你的手下死光死绝了,也用不着拿我出气啊?我只是一个过路的看客而已,并不是十三连环坞的英雄好汉。”“什么十三连环坞?”“他们好像刚设了个鄱阳湖分舵,舵主叫庞钢川,不知道你认不认识?”洪三通“呸”了一口,骂道:“原来是庞钢川这个没卵蛋的孬种,勾引外人灭我鄱阳帮,下次碰到看我怎生阉割他。”船头之上突然有人哈哈一笑,道:“下面谁在讲我的坏话,是洪三通这乌龟儿子吗?”绳子荡漾,一个魁梧的黑影凌空扑了下来,手中钢叉一抖,直向两人刺来。方学渐吃了一惊,急忙放开洪三通的手臂,右手一掌拍在船体上,身子向外荡开,三股钢叉的尖端十分锋利,在阳光下寒光四射,“嗤”的一声,刺破他肩头的衣服,冷冰冰地贴着他的耳朵过去。“大小老婆,赶快拉我上去!”一刹那间,方学渐的面孔变得苍白无比,浑身寒毛直竖,口中大叫,肚子上猛地挨了重重一脚,痛的差点连隔夜饭都吐出来,右拳击出,“格勒”一响,钢叉被他的拳头生生击断。变故骤起,抱着老公小腿的初荷和小昭惊吓之下,忘了去把他拉起来,等反应过来,方学渐的脖子已被庞钢川单臂勒住,气都喘不过来,两人越是用力拉,他的苦头就吃的越多。船头上又飞下一个黄衣人,一手拉着绳索,一手把持长矛,密切地注视着湖面。庞钢川力大如牛,胳膊上不住用力,把方学渐的脖颈勒得格格乱响,口中哈哈大笑,道:“洪三通,你不是很厉害吗?你不是要把我阉割吗?现在我来了,你为什么反而成了一只缩头乌龟,躲在下面不敢出来?”帆船此时已驶过湖口,转向西北,一边丘陵,另一边是一块冲积沙洲,湖面更加狭窄,水流却缓慢了不少。洪三通号称“水中霸王”,在鄱阳湖和长江沿岸纵横二十余年,游水的本领出神入化,又对周围的地理了如指掌,要逃走的话,无人都阻挡的住。初荷和小昭自窗口望出去,只见方学渐面皮涨得透紫,两粒眼珠子像死鱼眼睛般暴突出来,显然是有出气没进气,一腔魂魄只怕已悠悠地飘去西方极乐世界,心中天塌似的一阵悲痛,口中喊着相公,眼泪噼里啪啦就下来了。船头甲板上突然响起了两声凄厉的惨叫,两个黄衣人的尸身如纸鸢般飞下来,“扑通”落水,溅起大片血色的水花,一沉而没,却是被人用快刀割断了脖子。庞钢川心中慌乱,手中的绳索突然一轻,暗叫不好,身子凌空下坠,幸好左臂勒着方学渐的脖子,有力可借,不至当场下水成了落汤鸡。右臂一挺,手中的半截木棍用力刺入船体,身子挂在上面,两条小腿已然浸在水中。五寸厚的榆木板居然被他用木棍刺穿,臂上的劲力只怕不下于六、七百斤。耳边只听“扑通”一响,扭头看时,一根割断的绳子从上面扭曲着落下,身旁那个吊下来的黄衣人惊呼一声,头下脚上地掉入水中,碧绿的湖水上下翻涌,一股刺目的殷红在眼前蓦地滚过,黄衣人就此无声无息地消失,连一片衣角都没有浮上。庞钢川的脑中突然闪过一个极可怕的念头,嘴里吆喝,两条大腿前后踢出,却是他的成名绝技“连环穿心腿”,双掌用力,想翻上那个窗口逃命。他身子还没翻起,胸口突然一阵剧痛,气血翻腾,“格勒勒”断了三根肋骨,却是被方学渐胡乱打出的拳头击中。庞钢川不料垂死之人还有偌大的力气,眼前金星乱飞,体内气血翻腾,勒住方学渐的手臂一下松了,张口喘气,下颌又被一记重拳击中,半根舌头差点被自己的牙齿咬下来,脑袋嗡嗡直响,眼泪、鼻涕狂涌而出。他大吼一声,挥拳朝方学渐的脑门砸来,手臂挥出,下体要害突然一阵割心切肺的疼痛,全身痉挛,青筋根根暴起,大小便一下失禁,“唏里哗啦”地沿着大腿往下流。他的面孔全然扭曲变形,油亮的汗水涂满表面,两只血红的眼睛瞪得球一般圆,慢慢低头下去,只见湖水中漂着一张狰狞恶毒的笑脸,半柄钢叉消失在自己的下腹内,鲜血汩汩,把沿途的江水染成淡赤之色。洪三通的眼中闪烁着毒蛇一般的光亮,冷冷地看着对手的鲜血和冷汗滴在自己的脸上,好像在体味一种复仇后的愉悦和快意,两只眼睛一眨不眨,慢慢说道:“庞钢川,我说过要阉割了你,你现在相信了吧?”庞钢川的目光突然涣散,长叫一声,双手再也无力攀缘什么,身子软软地沉入水中,凌乱的黑发如一丛水草在湖面上招摇一阵,被扑过来的浪涛迅速吞没,那根插入船体上的木棍却犹自颤动不已。方学渐被他的手臂勒得死去活来,见庞钢川终于毙命,长吁口气,伸手摸摸自己的脖子,好像比以前细长苗条了许多,哎哟一声,暗叫大事不好,自己不会就此变成英俊挺拔的长颈鹿吧?洪三通手刃仇敌,心中的快意自然不足为外人道,在水中一拱手道:“这位小哥,青山不改,绿水常流,洪某多谢你的相助之恩,我现在急着去料理兄弟的后事,就此别过。”方学渐还想从他口中多知道一些关于“十三连环坞”的事情,不料他说走就走,话音才落,那个脑袋便沉入浩淼的江水之中,哪里还找的到半个人影?只得学着杨慎杨大状元,对着“滚滚长江东逝水”,作一长长的“浪花淘尽英雄”的轻叹。初荷和小昭见他还活着,登时破涕为笑,欢呼着七手八脚地把他拉上来。方学渐装作受了不可医治的超严重内伤,躺在两个美人香喷喷、软绵绵的怀里,呼呼喘气,目光十分凌乱,十个手指更加凌乱,在两人凹凸起伏的身上爬来爬去,好半晌才想起来要去抓小昭的手,微弱地道:“小昭,相…相公不行了,我现在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荷儿有那个白骨精一样的兔子哥可以改嫁,不知道你有没有看中的相好?”“你摇头,那是不喜欢白骨精一样的兔子哥,天哪,难道你喜欢兔子哥一样的白骨精?唉,口味够刁,这也由你了。你们改嫁的时候千万要记住到相公的坟前告诉一声,也好让我在地下心安。”初荷和小昭泪如雨下,趴在他的身上号哭呜咽,把他胸前的衣襟搓弄得一塌糊涂。方学渐颤抖着伸出手掌,温柔地抚摩她们的头发,嘴角露出一丝欣慰的微笑,两只眼睛缓缓闭上,脑袋一歪,身子一挺,双腿一蹬,就此与世长辞。初荷和小昭悲痛攻心,同时大叫一声,骨碌、骨碌,晕倒在地。方学渐着忙了,傻眼了,头大如斗了,他实在想不到一个玩笑竟然害得她们晕厥过去,罪孽啊罪孽,看来不是什么玩笑都能开的,急忙掐人中,做人工呼吸,输内力,好不容易大小老婆恢复了正常的呼吸,悠悠地醒过来,这才松了口气。接下来的审讯自然是一边倒的。“你为什么装死骗我们?”“我是真死了,不过阎王爷硬说我阳寿未尽,在人间还欠着两笔天大的债务,必须还清了才能到地府报到,所以他就放我回来了。”“什么债务?多少利息的高利贷?”小昭的问话。“阎王爷长什么模样?有没有长胡子?”初荷的问话。方学渐咳嗽一声,扭头望着窗外,道:“我没看清阎王爷是不是长胡子,因为他的脸太黑了,黑的分不清哪里是鼻子,哪里是嘴巴,哪里又是胡子。阎王殿大的望不到边,里面一片昏暗,没有日月星辰,没有鸟语花香,甚至没有天与地,只有死一般的寂静和一双火焰似的眼睛。”“一个低沉而清晰的声音在我耳边突然想起,方学渐,你知不知道,世上最纠缠不清的是什么?我摇摇头。那个声音又道,世上最纠缠不清的是债,是男女之间的感情债,你在阳间欠下两个痴情女子的感情债,那是要用你一辈子的时间去还的,你不是曾对老天爷起过誓,今生今世要好好地照顾她们,爱护她们,难道你这么快就忘了?”“我泪如雨下,磕头如捣蒜,整个额头磕得血肉模糊,我大声嘶叫着,说我没忘记,我没忘记,我还有两个如花似玉的老婆在人间等我,我要一辈子照顾她们,爱护她们,怎么会忘记?阎王老爷,我求求你放我回去,让我先去还了这笔感情债,哪怕只有一天工夫,哪怕死后打入阿鼻地狱,受十八种酷刑煎熬也甘心情愿。阎王爷哈哈大笑,挥一挥衣袖,我就回来了。”两个痴情女子被方学渐的鬼话感动得泪水盈眶,扑入他的怀中,“嘤嘤”地抽泣起来。小昭泪眼迷离,咬着他的耳朵喃喃道:“相公,女人是不是很笨,只要你对她好,就算只是口头上的,也会一辈子记着你,惦着你,就算再多的恨,再多的怨,再多的泪水都冲刷不去。”山盟海誓不过是一只用花纸折出的船,然而世间多少女子,都敢坐着它毅然出海?男子轻轻的一句诺言,便缓缓地起锚扬帆。航船被风吹向黑暗未知的广袤海洋,前途有数不清的风雨磨难,都无丝毫畏惧。女人有时表现出来的勇敢与盲目,男人永远无法理解。过了长江,山庄众人收拾行李,把马车赶上岸。沐老板一脸死了爹娘的哭丧样,双膝一软,在方学渐面前“扑通”跪下,哀求道:“大侠,英雄,你可千万要救小人一命啊。”方学渐把大小老婆搀上马车,回过头来好奇地看着他,像观赏一头长相奇特的史前动物,哈哈笑道:“沐老板,你这是什么话?你现在是十三连环坞的精英分子,以后整个鄱阳湖都归你管了,大家巴结你还来不及,谁那么大胆,敢要你的命?”沐老板脸上的表情更加深刻,苦大仇深的样子像被压迫了八百年的农奴,他瞄了一眼站在一旁的解明道,鼓足勇气道:“你们在我的船上杀了庞舵主和他的手下,叫我以后怎么活?叫我一家八口怎么活?”方学渐点头道:“庞舵主可不是我们杀的,那是鄱阳帮洪三通下的手,先阉再杀,死的很惨啊。至于他的三个手下,自然也是鄱阳帮的人干的,两个帮派火拼,死几个人最正常不过。沐老板,你是聪明人,这条水道不太平了,早点收手吧,这二百两银子算我放血,送你做安家费。”九江的对岸是湖北省境,一个叫小池的渔村,说是渔村,因为地理条件优越,也聚集起了三百多户人家。走在行人稀疏的街道上,一股好像从数百年前弥漫过来的鱼腥味在众人的鼻端萦绕不去,若有若无,说不出的难闻。已是午后,阳光懒洋洋地躺在“钓鱼台”酒楼老板娘还算标致的脸上,老板娘懒洋洋地躺在二楼的阳台上,微微眯眼,正在欣赏手指上的一枚钻石戒指。钻石的光泽流上白嫩的肌肤,相互辉映,灼灼动人。马嘶声从楼下传来,她探头一望,只见三辆马车和四匹骏马在酒楼前停下,生意上门,她像被利箭射中了屁股的兔子般跳将起来,口中大叫:“宝强,生意来了,快出去迎客。”“钓鱼台”酒楼的门面不大,但桌椅器具还算整洁,宝强是老板兼伙计,一脸憨厚,乐滋滋地应了一声,把众人请进门,分两张桌子坐下,奉上茶水,等众人点过酒菜,便去厨房吩咐下锅。“小地方没什么好菜,只这一道‘清蒸武昌鱼’还算正宗,外地人到湖北来,那是非尝一下不可的。”老板娘笑吟吟地端了一只碎花青瓷海碗上来,葱花加上肉脂的香味混在一起,芬芳扑鼻,十分诱人。解明道听见她的声音,伸出去的筷子突然凝在半空,慢慢扭过头来,两人四目相对,身子同时一颤。老板娘啊的一声,花容失色,双手一颤,青瓷海碗笔直地跌落下来,在坚硬的地砖上摔得粉身碎骨,飞溅出来的汤水把她的折花裙子污的一团糟糕。山庄众人停下筷子,大家的目光在解明道和老板娘的脸上打转,多少猜出了两人的关系。小素拉了拉他的袖子,轻声唤道:“解叔叔,解叔叔。”解明道回过头来,摸了摸她的头皮,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大声招呼道:“来来来,方兄弟,两位弟媳,闵总管,童总管,大家喝酒吃菜。”他端起酒杯一口喝干,可能喝的太急,酒水哽在喉咙里,剧烈咳嗽起来,发红的眼角微微有些潮湿。他自嘲地笑了一下,道:“今年的怪事真他妈的多,诸事不顺,连喝酒都要呛到。”宝强听见动静跑出来,见到眼前的情景有些诧异,但很快反应过来,点头赔笑道:“这碗‘清蒸武昌鱼’刚出锅,烫手的很,客官们请多包涵,我叫厨师马上再杀一条,滚水清蒸,很快就好。”他把一脸尴尬的老板娘拉到一旁,低声安慰几句,让她上楼去换裙子。这顿饭吃的有些古怪,大家尽量在掩饰些什么,却往往适得其反。除了解明道,众人或多或少对那架松木梯子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扒饭吃菜的时候总忍不住要望一望,可惜饭局到了尾声,老板娘都没有再下来。今天是解明道单独上路的日子,众人出门相送。方学渐从马夫手中接过“乌蹄玉兔”,把缰绳交到他的手里,笑着说了句吉利的祝愿话。经过这几天的休息,他的伤势已好了一半,“乌蹄玉兔”跑起来又快又稳,在没有杀手阻击的情况下,应该没有什么大碍。小素跑去扑进他的怀里,呜呜哭泣。解明道抱起她瘦弱的身子,在小脸蛋上亲了又亲,走过去把她交到闵总管怀里。他翻身上马,深沉的目光在众人脸上一一扫过,微笑着抱了抱拳,道声珍重,打马而去。“乌蹄玉兔”放开四蹄,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外,转眼成了一个模糊的黑点。方学渐招呼大家出发,上车上马,此去黄梅县还有七十里地,在天黑之前还赶得及住宿吃饭。他从牛福手中接过马鞭,亲自赶车,顺带练习“神龙鞭法”,一回头间,只见二楼阳台上依着一个女子,目光痴迷地凝望着解明道消失的道路尽头。金色的阳光照上她肌肤细白的脸庞,上面挂着两粒钻石一样闪动的亮点,好久好久才跌落下来,在空中无声地旋转飞舞。澄澈的珍珠上映出五颜六色的绚丽,好像人间的喧嚣和浮华。泪水悄无声息地砸在空旷的大街上,仿佛有回音在耳边袅袅回响。从黄梅县到桐城不过一天半的路程,在潜山县又过一夜,到了第二天的下午,方学渐带领山庄众人,已坐在县城老字号“紫来茶馆”的雅座里,喝着芬芳馥郁的“黄山毛峰”,品着宫廷风味的精致细点了。“紫来茶馆”在桐城县内远近闻名,这里做出来的糕点不但式样漂亮,而且独具风味,其中尤以肉末烧饼、鲜花玫瑰饼、碗豆黄和芸豆卷等仿膳小吃最是香甜可口。方学渐小时候每次进城办事,都要到茶馆楼下伸长鼻子闻几下香气,吞两口唾沫,解解瘾头,这些美味几乎全是他的梦中情人,一想起来口水就会流的半里长。在某个特定的人生阶段,他最高的奋斗目标便是能正儿八经地坐在“紫来茶馆”的雅座里,捧着这些糕点小吃饱餐一顿,所以一等投宿完毕,便巴巴地带了大家过来。好不容易每样都塞了一只下肚,他面向初荷道:“荷儿,这里的糕点,味道还使的么?”初荷从碟子里拿起那个咬过一口的肉末烧饼,又少少啃了一口,道:“好像和平常吃的没什么两样。”方学渐转头看小昭,小昭拿起一个“芸豆卷”放到茶杯里,搅了搅道:“太硬了,我泡软了吃。”方学渐“嗯”了一声,心想自己离开桐城才一年多,这里的街道没变,风物没变,人心却大变样了,连老字号茶馆做出来的几样糕点都没有以前用心,以次充好,昧着良心骗客人的钱财,世风日下,兼之破坏他梦中情人的美好形象,孰可忍孰不可忍?方学渐想找来茶馆掌柜痛骂几句,转头却见几个书生坐在对面临窗的桌前,指指点点,正在欣赏一幅水墨丹青。他心中好奇,起身走将过去,只见画面上一座清雅的村庄,树木掩映,沐浴着朝阳,村前有条小河,岸柳成行,河上一座木桥,桥上走着一个肩挑菜蔬的农户,桥下停泊一艘小船,船头立一只扬脖欲啼、神气十足的大公鸡。这幅画布局得当,情景交融,也算上品了。书生们跃跃欲试,都要为这幅画题诗,可惜吟诗多时,谁也概括不了这幅画的全部含意,正沮丧时,方学渐踱过来凑热闹。书生们见他脚步沉稳,面容端正,头戴青巾,身穿藕色长袍,颇有饱读诗书的架子,便拉着他硬要填上一首。方学渐不料他们如此热情,一上来就要他填词做诗,脸上的表情是如此诚恳又可恶,分明想逼迫自己当场露丑嘛。他此刻身陷重围,左支右绌,正要想法开溜,一瞥眼看见大小老婆从对面投过来的崇拜眼光,一颗坚硬如铁的心登时软了下来。双方通过姓名,原来是顾宪成、史孟麟、何唐和童自澄四人,何唐年岁最长,和顾宪成是去岁刚中的举人,史孟麟和童自澄还是秀才。方学渐一边和他们应酬,一边脑子飞转,思索着如何过此难关。见面礼毕,他学曹子建当年七步成诗的模样,眉头深锁,双手反背,弯腰而行,步子缓缓跨出,每一步几乎都要一盏茶的功夫,七盏茶已毕,方学渐终于抬起头来,开口吟道:“河桥清风柳依依,院落薄阳烟丝丝。村农过桥格吱吱,公鸡撑船叫喔喔。”众人傻眼,张大嘴巴不知该表示钦佩,还是该表示仰慕。方学渐吁出一口长气,抹了一把额头热汗,忽听屋角传来噼里啪啦的掌声,回头看见一个男子在那里鼓掌,身上一件褪色的粗布衣衫,光脚穿着一双芒鞋,除了头发油光发亮,梳理整齐外,模样倒有八成像一个村农。方学渐得意地抱了抱拳,冲他微微一笑,感谢捧场。那人拍着手掌,缓缓转过头来,却是一个二十岁上下的年轻人,容貌清秀,有三分目空一切的狂气,又有三分读书人的儒雅气,他瞟了方学渐一眼,嘴角翘起,让人产生一种他在微笑的错觉,冷冷道:“这位公子哥做的好诗,敢把‘公鸡喔喔叫’这样经典的句子写入诗词的,只怕自盘古开天、颉仓造字以来,你也算第一人了。”方学渐的脸皮尽管刀枪不入,厚实的犹如铜墙铁壁,此时众目睽睽之下,尤其是老婆、手下就在旁边,这个面子如何丢的起?他脸上微微一红,强辩道:“和‘公鸡喔喔叫’相似的句子,在《诗经》中就十分常见,何来本人首创的断语?如‘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关关’两字,便是鸟叫的声音。”那人叫一声好,站起身来,抱拳道:“想不到你做诗不怎么样,脑子倒挺灵光的,在下黄安(今湖北红安县)耿定理,游历至此,想不到能在桐城和几位高人雅士相遇,也算不虚此行了。”后半句话却是对那四个书生说的。顾宪成等人急忙还礼。方学渐不学有术,于诗歌一道一窍不通,对《四书五经》更是所知甚少,这首《关雎》还是拜托其中有“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样的淫糜句子才记住的。他也抱了抱拳,道:“耿兄大名如雷贯耳,不知能不能赏光做诗一首,应衬那幅图画,也好让小弟们开开眼界。”四个书生平时埋头苦读,连家门都难得出一趟,来往的更是一些同省、同县的学友,对这少年成名的耿定理压根就没听说过,见有热闹可瞧,哪有不附和的道理?童自澄把图画拿到他面前,请其观赏。耿定理端详一阵,又踌躇了一会,笑着从他手中接过画纸,在桌子上展平,取过一管兔毫,蘸上浓墨,便在空白处书写起来。五人相视一眼,都怪这人太狂放了些,凑上去看,只见几排苍蝇大的行书一挥而就,字迹飘逸,宛如龙走蛇行。上面写着:“日出扶桑万户低,大船拢落小桥西;农家非是寻常客,嘱咐金鸡莫乱啼。”这首诗不仅概括了画面的全部构图,且诗意含蓄,既有自喻之意,也有警人之处,一语双关,耐人寻味。四个书生看他写罢,齐声叫好。方学渐脸皮再厚,再没有自知之明,也知道这首诗比自己“叫喔喔”的那首高明的太多,当下倒了一杯茶给他,躬身道:“耿兄大才,小弟服焉。”耿定理喝了茶水,笑道:“大才不敢提,能够不班门弄斧,贻笑大方,定理就已经很满足了,方兄弟才思敏捷,将来前途不可限量,去岁中举没有?”方学渐的面孔微微一红,他的秀才是花了三千两银子买来的,考中举人,那还是镜中花、水中月,看的见、捞不到的事情。他马虎的敷衍过去,耿定理见他尴尬的神情,知道不便追问,笑了笑,转头去和其他人交谈。六人互相礼让,围着一张桌子坐下,三个书生一台戏,六个书生便是两台戏,虽然方学渐多少有点滥竽充数之嫌。耿定理年纪虽轻,但自小游历四方,两个兄长又是地方上的实权高官,见识比五人自然要高出一大截,说起时局弊政和科考趣闻来绘声绘色、头头是道,让方学渐佩服不已。六人谈论了一个多时辰,直到日头偏西,这才相惜别去。方学渐特意要了耿定理在老家黄安的住宅地址,说有空一定上门请教。耿定理生性疏狂,对朋友真诚热情,仁至义尽,最讨厌官场里的繁文缛节和勾心斗角,文才虽高,一直没有做官。听他说的真诚,表示大力欢迎,送他上了马车,拱手而别。山庄众人天刚亮就动身,午饭没吃,被他骗来这家“紫来茶馆”吃什么糕点和茶水,清淡无比,无聊极端,上车的时候还磨磨蹭蹭,一肚子的不乐意,只是碍着他是庄主,不敢有所表示。方学渐察言观色,知道他们对自己有意见,忙吩咐闵总管,晚餐去“龙眠酒楼”好好吃一顿。“龙眠酒楼”最高档次的吃饭场所,是北宋最杰出的画家李公麟的私产,除了“黄焖豆腐”、“栗子扒白菜”、“蟠龙黄鱼”和“荷包里脊”等七、八样酒楼特色菜,还有仿制南宋御厨房的菜肴“四抓”、“四酱”和“四酥”。“四抓”是抓炒腰花、抓炒里脊、抓炒鱼片、抓炒大虾;“四酱”则是炒黄瓜酱、炒胡萝卜酱、炒榛子酱、炒豌豆酱;“四酸”指的是酥鱼、酥肉、酥鸡、酥海带。用料考究,制作精致,还带有皇家雍容华贵的气质,享用起来的滋味自然大不相同。山庄众人一个个吃的眉开眼笑、满嘴流油,刚才的郁闷和不愉快早就一扫而空。初荷用红润润的小舌头舔着油滋滋的手指,问方学渐道:“相公,这是你的老家,明天我们去哪里玩?”“去昭明寺,看我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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