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回阁惊魂飞魄弊三仇
且话关外辽宁许家屯,这日来了一个中年文土,落在一家小客栈中,满口江
南口音,第二日就在客栈门首贴上斗大招贴,自称俞云,大小方脉齐全,代人书
信扎酬金和计,这招贴上书法,确是名家手笔,当地几个饱学宿儒见了,连声称
赞不止。
这许家屯地方,虽仅只两条大道,因地处海口,又当千山山脉入口处,成为
皮毛参药集中地,却也十分热闹。每家每户都以厚厚的门帘挡着,一则避风,再
也因为车辆马匹过境,会带起满天黄沙吹入户内,是以一年四季不撒。
时当七月下旬,正是盛夏,但关外却一点都不令人感到酷暑燠热。俞云傍晚
时分,总要去客栈不远左侧,一片小松林前,在一座拱石桥上立着,桥下一弯绿
水,长满了芡实,圆叶在水中不住地飘动,松涛轻啸,夕阳衔山,红霞漫天,真
个景如图画。俞云一人有时仰望云天,负手长立着,口中吟哦诗句,有时坐在桥
上,凝视桥下流水,似是无限幽思。
俞云在这家小客栈中,人缘倒搞得挺好的,上上下下见着他,有的称他大夫
也有称作俞先生而不名,他总是笑口常开,逢人点头打招呼。头两天,求诊的人
当然不多,慢慢的一天就有十来个,因为他银钱看得不重,遇上贫穷的病人,照
常送诊处方,他开出的药方,无不灵验如神,慢慢地名头传开了,这许家屯周围
百十里地,无人不知许家屯有一个俞先生。
两月后一日,俞云在客栈柜房中,和老掌柜两人喝烧刀子,面前摆了三四个
小菜,正在喝的起劲,忽闻店外起了几声马嘶,继之门帘一开,闪进三条虎背熊
腰大汉,头上戴着宽边龙须草帽,其中有个年岁比较大的,大着喉咙嚷道:「老
掌柜的这儿有个曾扶胖的俞云大夫么?
老柜掌一见,登时哦了一声立起,笑道:「原来是孙当家来了,这位就是俞
先生。」用手指了俞云一指,俞云缓缓立起问道:「请问阁下何事要找学生?」
姓孙的大汉打量了俞云两眼,哈哈大笑道:「俞先生,你可走了运了,我们
老当家的孙女患病,请你去瞧病,只要你本事真好,老当家—喜欢,白花花的银
子赏下来,够你舒服一辈子。」说着,豪迈地又是一阵大笑。
俞云却酸气冲天道:「医生有割股之心,无论贫富,一律看护,若为图财,
学生万万不敢,只不知贵老当家宝庄何处,学生随后就来。」
姓孙的大汉哈哈大笑道:「俞先生,想不到你会这么酸,我们老当家宫天丹
,人称白山一鹤,住在长白山笔架峰,人的名儿,树的影儿,这你总该知道了,
老当家遣俺孙开庭等三人,专程迎你进山,你说随后就到,我只问你怎么走法。」
俞云才恍然道:「哎呀,原来是宫山主,学生真是三生有幸,孙当家请稍待
,学生去收拾一点应用东西。」说着,转身走进屋内,匆匆又步了出来,身上加
了一件狐皮大褂,手中拿着几本破旧医书。
孙开庭笑道:「想不到俞先生还真是跑江湖的行家,山上奇寒风又大,比不
上俺们练家子的还抗得住,俞先生你这文丝丝地,弱不禁风,不多穿点衣服,还
没有见到病人自己反先病了,那不成,勾天人笑话啦。」说得同来二位及老掌柜
都笑了。
俞云自己也哈哈大笑道:「我们这一行医巫星卜串江湖的,就叫四海为家,
这一点都不懂,哪配称江湖郎中?孙当家,您说是吧?」继又道:「老掌柜,相
烦把学生屋门锁好,事了当再为相聚。」老掌柜连连应诺。
俞云随着孙开庭三人走出了客栈,只见有四名壮汉抬着一架山兜,这种山兜
只有关外才有,像个无顶轿子,不过它可背躺着,兜下铺得厚厚一层乌拉草,柔
软温暖,俞云见了咋舌惊道:「学生坐这个上山,怕得紧咧。」
孙开庭大笑道:「俞先生你怕这,干脆闭上眼睛,不就得了么。」
俞云摇摇头,似是无可奈何的样子,上了山兜躺着,四名壮汉一声吆喝,快
步如飞的抬去。俞云坐在上面,很是平稳,只感觉到稍有起伏颠波,不禁暗暗点
头道:「这四人训练有素,腿上功夫倒十分轻捷。」
孙开庭三人乘骑在头里走去,一出许家屯不足五里,就到了干山入口,卡中
就有人闪出,问道:「孙当家,俞先生请来了么?」
孙开庭回道:「接过来啦,烦你传报总堂。」那人答应了一声「是。」又闪
进卡内。孙开庭三人离鞍下骑,往前窜去,俞云山兜也随后赶着,忽然卡口那边
飞起三支响箭,四山均起了回声,清澈悠亮。
一进山,山势分外的陡削,仰面见人,云从脚起,孙开庭三人提纵术很是不
错,只在山间小径跳跃起落,只苦了抬山兜的脚夫,哼哈连声,衣裤被汗水浸透
了贴在身上,俞云尚不住的怪腔奇调,惊叫害怕。渐至半山,四外黑压压地,密
林重莽,藤萝蛇虬,兽蟒虫豹不时出没,山风威力加强,呼啸怒吼声往耳旁掠过
,沿途响箭冲霄而起,却不见半个人影出现。
三个时辰过去,俞云等已轻置身在山顶走着,远远望去,高峰仍然积雪未化
,一片白皑皑的天风扑面生寒,俞云双手拢着蜷在山兜内,高声呐喊道:「孙当
家,还没到吗?快把学生冻死了。」
孙开庭转面笑道:「俞先生,这不是到了吗,请你低头看看就知道了。」
俞云本是半仰着的,闻言勉强坐直身子低头一看,却见谷底隐隐现出屋宇,
却为树木枝叶遮蔽,不是穷极目力,是无法看出。这山谷天然是一方广阔盆地,
怕不有屋宇千百间,千山派总堂设在此地,常人是万难发现。
下山的时候,俞云只觉腾云驾雾似的,一颗心吊在口内,吓得面目变色,好
容易到达平地,进入古木参天树林,才松了一口气,孙开庭回首见他面色灰白,
吓成这个样子,不禁扬声大笑。山兜只在林间左转右弯,搞得俞云头昏脑胀,明
明有路不走,反而朝无路径的方向行去,似为按着九宫八卦方位布置。
走出林外,豁然开朗,面前呈现的是一片连绵屋宇,鸡犬相闻,炊烟绕绕四
起,这是一个村庄的格式,谁也不会想到是强梁枭客聚集的所在。孙开庭三人在
前疾行着,七拐八弯,来在一所气派很大的宅第前停着,那宅第被崇高的青砖围
墙围住,八字门头高耸,重朱铁环,金松两个虎头,但是此门紧闭着,人们反而
,从旁边侧门出入,门首虎气森森四个大汉亮刀把着,一见孙开庭来到,立时一
个大汉飞跑入内,锣声响三响,朱漆大门隆隆开启,俞云知是主人以贵客之礼迎
接于他,但见一位老人,年约七旬,率领着数人快步如飞地朝大门走来。
俞云细细端详这老者长相,一张朱砂色的同字脸,须眉雪白,尤其是两道白
眉长及耳须,宛然寿者之相,目光如电,心知来人长白干山山主宫天丹,俞云即
一揖到地道:「学生俞云拜谒山主来迟,已是失礼,何劳山主亲身下降,死罪,
死罪。」
白山一鹤宫天丹呵呵一笑,晶亮的眸子闪电似地,打量喻云一眼道:「俞先
生,好说,小孙女病势沉重,故而屈驾来此,一路而来,没有辛苦吧?」
俞云又是一躬到地道:「哪里,哪里,救病如救火,还是请山主先带学生去
看看令孙嫒吧。」
宫天丹捋须一笑,肃客入内,俞云快步走着,只见好大一所宅院,院内奇松
古柏,桂子飘香,花叶在山风里婆娑起舞,白石铺成一条小道,夹道十数巨枫,
时正九月下旬,叶红似火,灿烂又绚丽,正象古人诗句:「停车坐爱霜林晚,霜
叶红于二月花。」在那阳光照耀之下,晶红夺目,枝叶丛中,隐隐现出,崇楼奇
阁,飞丹流檐,不亚于王侯所居。
俞云被引进在一间书斋落坐,这间书室那象个绿林巨寇所有,简直是高人隐
士才配居此。壁间挂得有多幅名家字画,琳琅满目,小厮献茶已毕,宫天丹即陪
俞云走往内院去,这大宅子布局不凡,回廊九曲,琉璃水阁碧砂轩,仆妇如云,
行行来在一间屋内,一个小女孩约在六七岁,昏睡床中,全身被绫被掩盖,只露
出小脸庞,灰白无神。
这屋内还有三人,一个白发如银的老太太,凤目晶光闪烁,手扶一支乌黑油
亮的鸠杖,另外是一个年约三旬的少妇,姿容艳丽,还有就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
丫环,端坐床上,一召见二人进内,即盈盈起立,宫天丹为俞云一一介绍,指着
老太太道:「这是山妻。」
俞云兜头一揖道:「学生俞云拜见老太太。」
官天丹又指着少妇笑道:「这是小媳。」
俞云又是一揖道:「学生俞云参见少夫人。」
老太太笑道:「俞先生,不必多礼,就请看看小孙女的病吧。」
俞云连声称是,侧坐床沿,用手一扶小女孩脉象,不禁点头晃脑,半晌,才
立来正色说道:「其实都没有什么重病,原是一点小风邪引起寒热,大概是老山
主老太太,和少夫人太疼爱之故,认是虚弱,施用参药补剂,以致将风邪逼凝体
内,只观六脉沉数,里有结热,本可用祛热发汗之剂,一帖见效,却又为庸医所
误,故而……」
宫天丹本是看了小女孩依旧昏睡不醒,不由紧皱双眉,闻说没有什么重病,
忧心大宽,又听为庸医所误,眉头又皱,急不择言问道:「有治么,俞先生?」
俞云忙道:「有治,有治,学生保证不过三天,即可痊愈。」宫天丹等一听
此言,不由欢欣,俞云向老夫人少夫人告辞趋出,同宫天丹回至书斋,俞云提笔
凝思,半盏茶时分过去,才予下笔,处好一药方,递在老山主手中。
宫天丹接过一瞧,啊一声,说道:「俞先生,你的字太好了,简直我平生少
见。」俞云连声谦虚不止。
这时陪着宫天丹一道迎接俞云的文人,一同近前趋看俞云处方,其中一位老
者亦赞扬备至,说:「真个不错,比之名家手笔,亦不为少过。」
宫天丹一双晶光四射的眸子又射向俞云身上,心里打定一个主意,此时言之
还嫌过早,笑道:「小孙女能得痊愈,宫某必当重谢俞先生。」说着将方笺命小
厮拿去传话,照方抓药。
三天过去后,果然小女孩病体痊愈,宫天丹带来书斋,命叩谢俞云,俞云道
声:「不敢。」一下抱起小女孩,亲了一亲,放下与宫天丹笑道:「此间事已了
,学生要告辞下山了。」
宫天丹笑了一笑道:「宫某尚有一事相求,且别忙先回许家屯,宫某心仰先
生文采,拟请代教小孙女文课,并司文札,年酬束馅二千两,谅先生不致推却吧?」
俞云闻说,怔了一怔,摇首道:「学生承老山主如此看重,荣幸之至,但是
学生闲云野鹤已惯,想趁着有生之年,遍游天下,一睹山川文物之胜,此事看来
,学生只有不恭了。」
宫天丹不禁皱了皱眉道:「俞先生,宫某爱才心重,请万勿推辞,先生还是
壮年,有的是时间游历名山大川,宫某只以三年为限,先生一非武林人士,再非
我派门中人,三年中俞先生亦是自由之身,随意出入,决不羁縻限制;尚有我这
环碧山庄人丁不少,疾病难免,先生也可施展神技造福人群。」说着,目光露出
一片诚恳之色。
俞云沉吟半晌,慨然道:「既是老山主如此看重,学生再推辞就未免矫情了
,只是学生有一点下情陈述,学生性喜午睡,在这期间,不愿被人惊扰,愿山主
破格准许。」
宫天丹当即大笑道:「我道为了什么大事,这间书斋及厢房今后列为禁地,
若无要事,不准任何人惊扰先生。」俞云大喜过望,又说须至许家屯一行,检收
自己随身之物,最要紧的,还有几个病家待其竟功,宫天丹立时应允,并赠五百
两白银,置办衣履。
俞云回至许家屯,与客栈老掌柜齐书兴盘桓五日后,再度去环碧山庄。自此
而后,俞云每日长居书斋,除了教那小女孩一点字文外,不是濡毫提词,风花雪
月,就是饮酒品食酩酊大醉。偶而也出庄散步,眺赏山光水色。白山一鹤宫老庄
主还真看重,赠他一面红羽令旗,任他出入,反正见他是个文人,这千山万壑,
不是身负极好武功的人,决难飞越,所以慨然相赠,还遣了一个十二岁的小童叫
品儿的,专门服侍他。
这日,老山主孙女儿秀云,头上扎得两个冲天辫儿,跳跳蹦蹦的跑近书斋,
见着俞云就叫道:「老师,我爸爸回来啦,带了很多糖果给我,爸爸听说是老师
治好了我的病,他说想见见您,老师,我们走吧。」说着一双小手死拉活扯俞云
衣裳,俞云呵呵笑着,牵着秀云趋进内院。
厅内老庄主宫天丹不时发出雄浑的笑声,看见俞云走来,含笑立起,即道「
小儿宫凌飞中原归来,闻听俞先生医术通神,孙女秀云为先生着手成春,要当面
谢谢俞先生。」
俞云一边来,即看见老山主身旁端坐一个中年人,方面大耳,英气非常,与
老太太少夫人谈话,听说就向中年人抱拳施礼道:「学生拜见少庄主。」
宫凌飞大笑地:「俞先生,咱们武林中人那用来这多俗礼,俺倒要首先谢谢
先生呢。」
俞云谦虚了几句,又向老夫人少夫人请了安,就要告辞退出,老山主一把留
住,笑说在此吃了饭再走。一刹那间,丫环摆上了一桌精致酒宴,俞云坐在侧首
,一面吃,一面谈着,宫凌飞与老山主郑重说道:「孩儿从江南回来,就听说我
们当年的仇家霍山二叟邀约多名能手,要来此环碧山庄报那一掌之仇。」
老山主哈哈大笑道:「霍山二叟不来便罢,不然定叫他们讨不了好回去,想
我们千山帮虽是盗寇组织,不义之财决不妄取,不仁之事也决不妄为,想那霍山
二叟,劫盗淫掠无所不为,当年竟伸手到我们头上,所以被我用上「大力混元掌」
,把他老大韦麟瑞打了一掌,还是我见他成名不易,只用上五成真力,否则,岂
能止他活着回去。」
宫凌飞笑道:「还听说霍山二叟练了一项绝艺,我等真不可大意。」
老太太接口笑道:「凌飞他们来了正好,可看看你娘二十八招闪电杖法精进
了多少。」一头银发,根根飘动。
宫凌飞恭顺地微笑道:「娘,想不到您这么多年来,还是兴致未减。」俞云
在座不停地啜饮,举箸尝菜,这种武林事情在他听来好象茫然不解,一点兴趣都
提不起来所以一面吃,一面与小女孩秀云低声说笑。
忽然宫凌飞又笑道:「如今中原道上又出了两件耸动听闻之事,一是出了一
个怪手书生,姓名则不详,听说十三邪之首苍须怪叟败在他的手上,双腕全折,
又被点了残穴,华山阴阳双剑同时折在他的手下,因此红旗帮主宇文雷当场吃瘪
,被怪手书生震住,将红旗帮势力撒出苏北全境。还有惊人的那怪手书生在石家
庄一人独败清风帮十九家舵主,第二天鸠神索千里也死在他手上,这事震惊了大
江南北,据说这怪手书生是一个年纪甚轻,像貌英俊的少年人物,孩儿可惜未见
着此人,不然到真想与之结识结识咧。」
宫天丹听得白眉轩动笑道:「岂只是你想结识,就是我老头子也未曾不想见
见呢,还有一件是什么呢?」
宫凌飞笑笑,道:「这事传遍了整个武林,就是当年威震河洛命丧武功山中
的迫魂判谢文,又重伏现江湖。」
宫天丹惊哦了一声道:「是他么,真令人难以置信。」
宫凌飞接着道:「是呀,孩儿也难以置信。澜沧双煞,桐柏山五毒真人,及
三手蜈蚣伏令铎都伤在他手,但无—人亲眼得见,只闻江湖传言,追魂判想将当
年在三湘围袭于他的人查出,一一清除。」
老山主宫天丹皱眉笑道:「此事若被翻天手洪葛万等听见,他们三天三晚也
别想睡得熟。」
宫凌飞不禁侧脸望了窗外一眼道:「洪大叔尚住在九回阁吗?」
宫天丹颔首道:「还住在那儿,他哪敢出山半步,当年几个对头冤家,都要
置他于死命,所以跑到环碧山庄窝着,一蹲就是十年。如今听到迫魂判再出。即
要他的命也不敢离门。虽然当年围袭追魂判的人,都是掩藏真面目出手,以追魂
判那份精明,不难全部查出。说真的,洪葛万也真是,不关他的事,何苦伸手参
与,他师弟姜雄那份德行,罪恶滔天,就是不被追魂判谢文诛戮,即撞见我辈也
难以幸存,他还有脸替他报仇,这人一生,就是吃了多管闲事的亏。」
宫凌云笑道:「爹,您别这样说,师弟死了,怎么师兄可以不代报仇?武林
小人听了,有什么颜面见人。」
宫老山主正色道:「胡说,要代师弟报仇,尽可以光明正大的出面,何必偷
袭?这事做得最没有出息。」
宫凌飞面上一钉,老太太笑道:「好了,好了,你们爷儿俩最好别聚在一起
,一见面就斗嘴,冷淡了俞先生你们还不知道。」
俞云本与秀云说笑,闻言忙道:「不要紧,武林中事,学生本一窍不通,少
庄主远道归来,父子总有一番叙阔,这种天伦之乐,像我学生天涯作客,半辈飘
零的人,是无法企想的。」这种说词,也真是俞云真诚吐露本心话,没有半点客
,套成份在内。
老山主怕真个冷淡了俞云,于是有一句,没一句,找着俞云说话,本来文人
与武林中人谈话是格格不相入,好在老山主阅历广博,见识多,没多时就搭上了
线,谈得异常投机,不时抚掌大笑不止,转眼酒醉饭饱,俞云起身告辞。
这晚俞云神思不属,久不成寐,不得已披衣下床,搬一把交椅坐在书斋外面。
十月上旬,在关外相当冷了,尤其是长白山上。不过月色十分皎洁,天河云淡星
稀,那月色照在山谷、森林、田庄,都分外迷人,树木除了常青松柏等外,渐渐
尽都凋零,有的只剩下光秃秃的树干,天风过处,起了一阵阵呼啸,萎黄的枝叶
像旋舞般飘落,飘在俞云肩上、身上,俞云木然呆坐,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像
是满腹心事。四更将尽,霜落正浓,牛毛细雨般地漫天洒下,俞云用手摸了头间
一把,伸了伸懒腰,搬椅回房才慢慢入睡。
第二日,俞云昨晚之心事,似是全部一扫而光,教了秀云一段字文后,小厮
品儿送上一碗好茶,呼噜呼噜正在啜饮得有劲,忽见老山主宫天丹面色凝重走了
进来,俞云慌不迭起身施礼,老山主用手一挥,微笑道:「俞先生,这两天恐有
霍山二叟来此寻仇,如无必要;请不要离开书斋,以免保护不及,伤及先生,万
一见有生人,或者有些响动,千万别露面,只可藏着不动……」用手指了指品儿
道:「这品儿也懂一点防身武艺,命他护着先生好啦。」
俞云吓得面色苍白,忙道:「这个……学生自会谨慎,老山主不必为着学生
担这份心。」
老山主道了声:「这样就好。」略一颔首,便自走去。
俞云长叹了一声,见品儿立在门边,望着他俏皮地笑,俞云拉长了脸,低喝
道:「小猴儿,你敢对我先生无礼,我总有一天要你好看。」
品儿笑道:「先生,品儿那敢对你心存轻视呀,只笑刚才老山主说是有什么
人要来,先生你只吓得面色……」说到此处,品儿忽然止住不说。
俞云翻着眼睛,怒道:「小猴儿,你别得意,老山主不是说你也会三拳两脚
吗,你且露一手给我先生瞧瞧,先生虽然不会,但看的本事还有,谁行谁不行,
一看就知,你若力不足于保护我先生,干脆先生我往床下一蹲,万无—失。」
品儿不禁一笑,笑得那么天真,悄声对俞云说道:「先生,品儿最近学得—
宗玩艺儿,千万不要让老山主知道,他知道了,准会挨一顿臭骂。」说着,从襟
底掏出三支明晃晃的甩手箭,长仅五寸,分量很轻,看起来不过层纸般厚,只见
品儿笑道:「先生,你看清了。」
足下暗踏子午桩,右手平伸,霍地一翻腕,只见三道银线一闪,「笃」的一
声同打在案前一只檀香木制神像上,把俞云吓了一跳,取过神像细看之下,一只
打在胸口,两只恰好打中双眼,入木三分,在品儿这小小年岁,腕力能有这般强
,这是令人难以相信的。
俞云不住口的称赞,问道:「这是谁教你的?」
品儿一面伸手拔出三支甩手箭,一面笑道:「这是老夫人瞒着老山主,传授
给品儿的。」
俞云不胜惊讶道:「会是老太太……老人太竟有这么好的功夫。」
品儿噗地笑出来,天真地道:「俞先生当然不知道啦,我们老山主一家都有
极好的武功,老太太就是名扬关外的白闻鸠杖婆叶寒霜。这些,先生虽不是武林
中人,总该有个耳闻……」品儿像是听见什么,凝耳侧脸,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俞云哑然失笑。
这天晚上,月光下,掠来两条黑影,似两头巨鹰般,就在俞云书斋窗前闪过
,忽然又起了数声叱,继之以兵刃相撞声,片刻,又响起了一阵说话声,此后一
切趋于寂灭,只听得风动窗纸,一片沙沙。品儿从外匆勿跑进书斋,又闯进俞云
卧房,半点动静都无,俞云未见踪迹。品儿呆立半晌,好似思索出什么结论,直
惊得他退后了一步,转身窜了出去。
一会儿,品儿领着老山主,少山主进来,品儿叫了声:「俞先生。」
「呃……」这答声颤抖着,好像发自床下,悉索,悉索,床单自起,探出一
个脑袋,慢慢爬将出来。老山主宫天丹及少山主宫凌飞,见俞云一脸黝黑,满身
:灰尘,均强忍着笑。
老山主道:「刚才是两同道来此投信,说是霍山二叟等人今晚可到,一时不
明敌我,致引起拦截,不想俞先生却受了虚惊。」
俞云讪讪地一笑,答道:「学生听见金铁交鸣声,不及于趋避,情急无奈出
此策,倒被老山主见笑了……」
宫凌飞昏眼见品儿卟卟笑出声,忙喝道:「品儿,还不快去盛水与先生净脸。」
品儿拿出水盆转身跑出,一路尚不停地发出笑声,宫凌飞笑骂了声:「顽皮。」
三人于是立谈了数句,即告辞而出。
老山主等一走,品儿端水进来,笑道:「俞先生,明晚庄后笔架峰头有热闹
好看,先生想看不?品儿可以领先生藏在一密处偷看。」
俞云喝道:「小猴儿,为什么领着老庄主等来,你存心让我好看,明晚热闹
,你要去,我不去。兵凶战危,有什么好瞧,屈……」品儿格格笑着走出。
俞云望着品儿后影摇了摇头,道声:「这孩子……」
次晚三更时分,笔架峰顶只见刀光剑影,喝骂之声,震山荡谷,将近天明,
老山主满身浴血,扶着左肩走进书斋,显然已受了伤。俞云坐在椅中,想是一夜
末睡,品儿伏在案上鼾声呼呼,俞云一见老山主走进,即慌忙立起,啊了一声:
「老山主受了伤么?」用手—拍品儿肩头,品儿立时苏醒。
宫天丹微笑道:「这点伤算不了什么,烦先生看看损伤及筋骨否。大概流血
过多,元气大伤,请处一方再调养两三天,也就好了,只是晚来若不是有人暗中
助手,宫某险些伤在霍山二叟剑下,但不知此人是谁……」
俞云一面察着伤势,一面笑着:「老山主福寿齐全,冥冥之中自有天助……
嗯,伤势不重,待学生处一补血增元之方,再用冰肌散外敷,不出两日,定可伸
缩自如。」于是匆匆写下了一方,交与品儿检药。宫天丹接着说出与霍山二叟拚
斗经过。
将近三更,月色分外皎洁,碧空如洗,嵌着沙数星粒,闪烁发光,宫天丹率
领宫凌飞等二十余人,早在峰顶立候。等候多时,忽听一占长啸,山谷立时震起
回音,历久不绝,对面山头涌起数十条人影,星丸起落弹射,来得好快,眨眼即
窜上笔架峰。
宫天丹暗暗惊疑,心道:「霍山二叟那里是报那二掌之仇,看样:卜是来一
举夷平我这环碧山庄……奇怪,周围本帮十一个暗忙,竟无一人发现他们而升起
信号,难道都已遭了毒手么?」
正在惊疑之际,霍山二叟却已落在身前,身后涌立着三山五岳江湖奇士,二
叟银须飘飘,迎着夜风而立,袍袖带起「折折」声,老大韦麟瑞冷笑一声道:「
宫天丹,我们又见面了。当年韦某临别留言,你总该记得,霍山兄弟重出江湖之
时,就是环碧山庄倾覆之日。」
宫天丹仰面扬声大笑,笑定,说道:「韦麟瑞,言犹在耳,那有忘怀之理,
我只道你是遮羞之言,不料你们果然遵誓光临我这环碧山庄。不过,你还忘记丁
说要我宫天丹一条老命……」
韦麟瑞一声断喝:「住口,覆巢之下,岂容完卵,今晚你能逃出性命的希望
,只如海底捞针……」
站在一旁的老二苏麟祥接口道:「老大,那有这多时间与他斗口,料理了他
们再说罢。」也不待韦麟瑞同意,用手一挥,随来之人纷纷上前与宫天丹带来之
人打起,尚有十数人向环碧山庄那边窜下。
天丹心中大急,霍山二叟也自发动,呛呛两声宝剑出匣,一分身形,双剑银
光闪闪石火电光般的同时递到,一向左肋,一向右臂,名家出手,果然不同凡响。
宫天丹哈哈大笑,一拱腰,嗖地身影拔起二丈高下,肩头两柄亮银拐掣出,惊天
匝地望霍山二叟劈头打下。霍山二叟往外一撒,让开双拐,即又复合,展开一套
奇妙难测的剑法,剑剑不离宫天丹周身要害,但双剑出招,都是朝意想不到的部
位发出,使宫天丹难以防护。
宫天丹心中甚是吃惊,忖道:「霍山二叟那处学来这套奇怪剑法,这是他们
聪明处,知道掌力难练到可以盖过我,剑法练得这样,可以算是已达炉火纯青阶
段了……」二叟剑光愈来愈密了,可以想见,他们今晚下了最大决心,不把白山
一鹤宫天丹折在手下,誓不甘休。
此时,环碧山庄掠出了一条黑影往峰顷窜上,月光映照之下,此人动作奇快
,一缕淡烟般,眨眼即逝,到达顶峰,白鹤一般冲在一棵古松上。
老山主宫天丹积数十年的内外双修功力,与霍山二叟勉强打个平手,他心悬
两地,不知这时他的老伴与二叟派下十数袭庄的对上了否,他知老伴功力与他差
不了多少,但袭庄之人有十数名之多,非庄中普通泛泛之辈能敌,她怎样可以兼
顾,媳妇武功颇高,却有三月身孕,怕不能出手帮助,以防波及腹中胎儿,万一
媳妇出手怎么办呢?想到此处,不由暗暗战颤,心神略分,被韦麟瑞一剑刺中左
肩,鲜血汩汩而出。
宫天丹疼得咬牙,右手中侧闪电—拨,身形右旋,想撒出圈外。不料他快,
苏麟祥更快,一剑霍地又刺中左肘,宫天丹踉跄往前进了两步,霍山二叟大喜,
双剑复又同时劈到,官天丹在间不容发之时,右掌运起「大力混元掌」力,向霍
山二叟扫去,这—打上,尽管二叟功力再高,也得筋损骨裂。
霍山二叟出招快,撒招也快,身形猛往下挫,两剑同一方向往宫天丹双腿卷
至。宫天丹避招不及,索兴闭紧两目等死,竟听到两声闷哼不禁睁眼一看,却见
霍山二叟——个右目,一个左目,好似中了什么歹毒暗器,渗出血来,二叟如疯
虎——样,身形猛翻,往来路窜逃而去,宫天丹惊魂略定,望着二叟逝去的后影
,不由暗暗叹息,冤仇何时可解。
一条黑影瞥然往头上闪过,月色下,只见那人手中放出一蓬黑线,不带半点
儿风声,打向群殴人群中,连连「哎哟」声中,那人复往上窜,一瞥而失去身影。
霍山二叟带来的人喝声:「风紧。」一闪刀光,齐都往来路四处窜逃。
宫天丹走前一瞧,自己这方并无一人,中了那条黑影发出来的暗器,惊疑一
问,却说对方大多数人,象是打中眼睛,不禁大惊,暗想:「这人手法,端的不
可思议,难在暗器判明敌我,又是人在动,真是太玄了。这是是谁,一定是熟人
,不然,哎呀,老伴那边不知怎样了?」匆匆嘱宫凌飞等查视沿途卡上帮众有无
损伤后,自己转身带着数人疾转环碧山庄,臂肘两处伤口鲜血不断滴下,迎着夜
风一吹,格外刺痛入骨,右手一抱左臂,猛往前窜。
还设到达山庄,宫天丹途中即发现三三两两敌党,倒在山涧,树边,屋角…
…等等都是,似是被点穴道。宫天丹愈想愈是心惊,直觉来人功力之高,得未曾
有,随命手下抬往囚禁,一路奔着,一面想:「谁?这人究竟是谁?」这念头,
盘旋在宫天丹脑际。
回去内院,见自己老伴正与爱媳说笑,不象有什么惊动白发鸠杖婆叶寒霜见
宫天丹负伤,慌得立起,叫道:「老山主,伤得怎样了?」
宫天丹略一挥手,含笑道:「没有怎样,敌人全打退了,我现在要找俞先生
去,回来再细谈吧。」转身才走来书斋。
俞云听完俞不禁连声道:「神龙见首不见尾,信如其人乎?」老山主宫天丹
伤口敷药包扎已毕,谢了几句,起立作别去。
且说出得环碧山庄宫天丹这座人宅子,向右拐,一条乌石砌成的上山梯阶,
迂问九折,不下于千数百步,直达山腰,在古木参天的树丛中,隐藏着一座二层
飞丹流檐,重朱松紫的九回阁。
这晚,阁上朝东的—扇落地隔门呀地开了,步出一个须眉苍白的老人,面上
皱纹垒起,形容憔悴,似是受了无穷的岁月煎磨,负手立在镌花护拦前,仰望云
天悠然凝神,在一轮明月照射下,显得格外苍白无神,忽然长叹—声道:「十年
了,这是一个不短的岁月,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桑梓故土,何日可以再见?
自己做错了事,逼得出走关外,依人篱下为生,现在悔又何及。」
这老人就是翻天手洪葛万,他在这九问阁已是消磨了整整十年,往日的傲骨
雄气,于今消磨殆尽,有时难免有脾肉重生之感,但又有何法可想?每晚他必在
楼前沉思,今晚,月色倍明,不禁有眷恋故土长思,追忆往事,宛如昨天。
洪葛万正在凝思之际,突闻身后忽起了一声微响,练武人特别是耳目聪灵,
就知其人,暗翻双腕,霍地转身猛扑,果然不愧翻天手之名,掌风到处,两扇落
地隔门哗啦塌下,整个九回阁震得颤抖不定,但却不见半个人影。
洪葛万空着双掌惊疑发呆,忽又在耳边起了一声冷笑道:「好俊的掌力。」
声音虽如同蚊蚋,可是震得耳膜发闷。
这一来,洪葛万惊得不可以笔墨形容,疾忙窜前一步,转身一看,不由吓出
一身冷汗,只见面前方着—条黑影,从头以下,俱都是黑绸遮没,仅露出双眼,
那目光如利剪般,令人不寒而粟,洪葛万惊叫了声:「你是谁?」
那人冷笑了声道:「洪葛万,你做梦也不知我是谁?」话犹未了,突然伸腕
,洪葛万本想亮开双掌乘势猛劈,说时迟,那时快,猝见那人向前一长身,不知
怎的,自己双腕竟被擒住,立时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奇痒奇麻,袭涌全身。
洪葛万这时泪汗交溶,涔涔滴在楼板上,那人双手三指一松一紧,又继续说
道:「现在,我告诉你吧,叫你死得甘心,我只问你,当年暗袭追魂判谢文有没
有你参与,实话实说,我可以给你个痛快。」
洪葛万一听,象是五雷轰耳,眼前直冒无数金星,颤声道:「怎么……你就
是……你是谢文什么人?」
那人狠声道:「我是什么人,三湘地带我们曾见过一面,谅你也不曾忘记,
我就是谢文背后所负的孩子。」
洪葛万更是惊惶失措道:「什么,你们竟没死,那武功山中一大一小尸体,
又是谁呢?」这时的他,好象忘却了制脉的疼苦,又回到沉思中。
那人嘿嘿冷笑,笑声中蕴藏着无尽的愤怨,阴森,笑定才道:「不错,少爷
还没死,这是你们意想不到的吧,少爷来此,就是索回这笔旧债,我只问你,同
你参加暗袭的两人,住在这环碧山庄的何处?还有当年参加暗袭的有些什么人?」
这时,洪葛万好象得了极大解脱一样,喃喃自语道:「祸福无门,唯人自召
,今晚我得此归宿,一切恩怨自了……」于是凄然一笑,说出两人就在环碧村中
,长象,年龄,居屋,一一说明,至于当年共同参加暗袭之人,只吐出清风帮五
人之名,其余的均不知情,说后,即闭紧双目等死。
那人微叹了声道:「成全了你吧。」突翻腕向洪葛万胸前点了一指,洪葛万
应指倒下,九回阁上掠下一条黑影,转瞬消失在树林中。
第二天一早,洪葛万、王绥、黎样三人暴毙的汛息,立时传遍了环碧山庄。
老山主亲身前往查视三人死状,只见三人都是周身无半点伤痕,象是中了极阴的
手法点穴死去,除九回阁楼上两扇隔门倒塌外,其余并无—丝打斗之痕迹,三人
均是武林中数一数二的能手,来人身手之高,可算罕见,不禁忆起宫凌飞回山所
说的话,暗道:「难道是追魂判谢文所作的么?看来前晚暗中相助自己的也可能
是他,这人行事端的不可思议。」
这件事,象—个不可解开的死结,长时期困扰着老山主,洪葛万三人无故受
了人家的毒手,又在自己环碧山庄中,照江湖道义来说,无论如何都要查出被谁
人所害,代报此仇。倘前晚暗助自己的与昨晚之事同为追魂判一人所作,那又怎
么办呢?现在未查明以前,不如实行外紧内弛之计,不了了之。便与其子宫凌飞
暗暗商量,派出数拨人马查访可疑的人,来踪去迹,但只是一种形式而已。
时日匆匆,又是一月了,长白山中,瑞雪纷纷,这环碧山庄,满山,满谷,
都是粉妆玉琢,银光夺目,天气也真冷。雪是早停了,随着凛冽的朔风飘落了一
夜,足足积了一尺深,等太阳出来时,雪面上已结了一层薄冰,阳光被积雪吸收
而散发冷气,因此,寒冷更甚于落雪之时,呵气如雾,很快就变成肉眼无法辨清
的水滴,弥漫在空气中。
俞云穿着一件貂皮大褂,厚厚的扎脚皮裤,双手拢在袖管内,站在院外眺赏
雪景。只见他眼珠儿一转,好象肯定了一件事,重重地咳喇了两声,回在书斋,
叫了声:「品儿。」
品儿在侧廊边蹲着烧茶,—面围炉取暖,听见先生叫唤,长长地应了一声:
「先生是叫我么……品儿来呢。」嘟起小嘴,提着一壶开水,跨进屋内。
俞云抬头说道:「品儿,你去看看老山主闲着没有,如没事,请老山主过来
一趟,就说先生有事与他老人家商量。」品儿应着出去了。
不一会,老山主跟着品儿走了进来,雪白的银须上沾了无数水珠,一见面就
笑道:「俞先生,听品儿说是先生有事,要我过来一趟,不知何事?」
俞云笑道:「是学生动了思乡之念,想与山主告假,南回一探祖茔,来年三
月正准时返山,未知老山主意下如何?」
宫天丹大笑道:「我道是什么大事,怀念乡梓人之常情,不过现在天气太坏
了,再过不久就是大雪封山之期,路上怕不好走,我们武林中人倒无所谓,只是
先生是个文人,不如明年开春再走。」
话没说完,俞云就接着说道:「老山主这番盛意,学生感激不尽,只是归心
似箭,倘要明年开春再走,学生也不会启齿了。至于怕路上不好走,那学生倒不
在乎,跑江湖的人对这种天时变幻无常,已是司空见惯了。」
宫天丹见俞云一定要南回,也不好再勉强劝阻,于是笑道:「既是俞先生一
定要走,宫某倒未便再说,但请宽留三日,以便小孙女秀云与老师饯行。」
俞云忙推辞道:「老山主,用不着这么费事,反正学生明年三月尚要来此,
又不是从今—别,永无见面之朋,学生看来,老山主还是免了吧。」
老山主立起笑道:「我意已决,俞先生不必多礼。」缓缓走出,俞云恭送至
房门外。
幸亏有这三日之留,俞云解救了老山主一步杀身危难。一连两日,不是老山
主设宴祝饯,就是老夫人,接着又是少山主少夫人。在赴少夫人宴时,少夫人胎
腹已然高高隆起,俞云一眼瞥见,面上微露惊容,宫凌飞看在眼里,不禁起疑,
便问其故?俞云微笑沉吟不语。
宫凌飞见状,知道必有缘故,大急问道:「俞先生你尽管直言无妨,咱们武
林中人没这多忌讳。」
俞云笑道:「少山主你可应了—句老话,不关心倒无所谓,一关心则太乱。
学生在未说明以前,先要与老山主夫人道喜,来年定可含饴弄孙了。」
这一言吐出,可乐坏了两老两少,只有秀云挽着小辫子,仰面不住的问俞云
道:「老师,什么叫做含饴弄孙?」
俞云笑道:「傻孩子,你明年有个胖弟弟抱,难道你不欢喜吗?」
秀云一听有弟弟抱,不禁拍着小手叫道:「喜欢,喜欢……」跑在他母亲的
身前,指指母亲大肚子,天真地问道:「妈,这里面藏着是弟弟吗?」众人不禁
抚掌大笑,少夫人粉颊上涌起无限娇羞。
俞云这时正色向少夫人问道:「少夫人,这一月来,可曾与人动过手没有?」
少夫人不由呆住,半晌,才轻轻摇首道:「我不曾与人动过手……是了,十
日以前我与少山主试过招,莫非动了胎气……」
俞云笑道:「胎气倒没动,只是胎儿易了位置,分娩时可有点难产,这个既
然让学生看见了,总有法可想,少山主,你晚上到学生屋里来,学生教你一套调
整胎盘的手艺,再服上几帖镇胎补血之药,准保无事。」
宫凌飞闻言一喜;说道:「俞先生德意町感,宫凌飞也没什么答报,这样吧
孩子出世,就认你做寄父如何?」
俞云微笑道:「学生有那这种福气,到时只要多吃几个红蛋就够了。」
一言未了,老山主突然厉嗥一声,身子连座椅仰面翻倒,俞云面色疾变,双
肩猛振,坐着的式样不变,嗖地直由天井中拔出,宫凌飞随着跃上,俞云身形已
在数十丈外的山坡上,那俞云前面有三人正在拼命逃窜,那一片耀眼欲花的雪地
上,格外清晰。
宫凌飞心中暗暗吃惊,数月来,一直都没瞧出俞先生是个满怀绝学的奇人,
他这伪装是有缘故,但是他对环碧山庄只有恩,无一丝不良居心,却为了何故?
他一面想着,脚下未曾停留,反自加紧;放眼过去,只见俞云已赶出三人前面,
翻身拦截,手法之奇,身法之诡,前所未见,等宫凌飞赶到时,三名暗袭老山主
的人,已然悉数点倒雪地。
前云抬头见宫凌飞赶到,便急急说道:「学生还要赶回施救老山主,这三人
,烦少山主带返拷问来历吧。」说着,身子已闪至七八丈外,几个腾落,业已隐
没于庄中,宫凌飞不禁看得骇然,现今武林中轻功盖世者,不过才五丈左右,这
算什么身法,一晃就是七八丈开外,看样子,他还未用上全力,拿自己一比,更
不用说了。
俞云返回内院后,见他们只急得忙得团团转,老山主已被老夫人闭上穴道,
抬进卧房睡在榻上,这时散布于宅外千山帮内外三堂主及身份颇高的香主均闻信
跑来探亲,一问老山主竟是受人暗算,都欲山外追赶来人,被俞云拦阻笑道:「
三名贼人全被少山主点到,稍时也就到了。」说时走到床前,只见老山主牙齿紧
闲,双目凸出,浑身冷颤不止。
老山主夫人叶寒霜脸带忧容道:「老先生,老婆子竟走眼了,看不出你是个
奇异士,老山主中了最阴毒的白骨寒风掌,听说此掌无法救治,现在虽被老婆子
闭上要穴,也延续不了多少时候。」说着,凤目中流下两行清泪来。
俞云安慰老夫人道:「学生那算什么奇人,老夫人见笑了,宫老山主这点伤
,学生倒能治得,不必担忧。」一眼瞥见宫凌飞匆匆进来,便道:「少山主,好
手法,不出十招就将三人制住,学生衷心佩服。」
宫凌飞闻言一愕,但立即会过意来,知他不愿外人知道他会武功,笑笑不言
,趋在俞云身前,望了望老山主,皱眉向俞云间道:「家父伤势先生能治么?」
俞云点点头,悄声道:「少山主,请陪着帮中官主诸人等大厅上去,切不可
吐出俞云会武。」
宫凌飞也低声答道:「我知道,怎么那三人穴道我怎么解不开?」
「等救了老山主后再说吧。」俞云眨眨眼低声说。
宫凌飞又道:「那么家父……全仗先生了。」于是宫凌飞招呼众人去到前面
大厅,这卧房只剩下老夫人,少夫人、秀云,及俞云四人,门外尚立着一人,那
就是品儿,他幼小的心灵中,不由懊悔自己数月来一直伴随着老先生,怎么一点
都未瞧出老先生竟是一个奇人,不禁狠狠敲了一下自己脑袋。
二个时辰过去,只听屋内发出老山主宏亮的笑声,不言而知老山主伤势全好
了。品儿听了,—阵风似地飞跑至大厅报与宫凌飞知道,俞云也接着走出,回到
书斋。俞云坐在躺椅上,头枕着二臂茫然出神。忽见门帘—动,探进—个头来,
霍地又缩回去,俞云笑道:「小猴儿,要进来就进来,不要在门外装神弄鬼,小
心我会剥你的皮。」
品儿红着—张脸走了进去,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道:「先生,你老这么会
装,竟不给品儿—点好处,真忍心嘛。」
俞云哈哈大笑道:「小猴儿,何前倨而后恭?」
品儿急道:「先生,品儿也没有对你老不恭嘛
俞云见他发急,笑了笑,正色道:「品儿,你先别着急,我来年三四月必定
返此,那时自有好处给你。」话—落完,宫凌飞已步进室内,品儿慌忙趋出,俞
云即教导宫凌飞怎样调整胎位,又匆匆写下三帖药方,继将三个暗袭老山主的贼
人被制穴道解法说了,宫凌飞喜匆匆走出。
第二天一大早,老山主两夫妻过来相谢俞云,随笑道:「看来那晚霍山二叟
来时,也是先生解救的么?」
俞云但笑不言,老山主接着又笑道:「那么洪葛万等人,宫某猜测,定也是
先生所作,不然,他们三人都是夙负盛名的数—数二高手,换在别人,恐怕不能
如此轻易得手。听小儿说,先生功力之高,世所罕见,这样,宫某就肯定了先生
所为。」
俞云猛然二日精光逼射,笑道:「不错,都是学生所为,莫非老山主要替…
…」
宫天丹连忙挥手笑道:「老先生请不要误会,冲着你,宫某天大的事情都可
以承担,只是奇怪宫先生怎样与他们结下仇隙?难道先生与追魂判有渊源么?」
这时,宫凌飞两夫妻也步了进来,相谢俞云。
俞云听老山上之言,不由深深感动,凄然一笑道:「学生与追魂判谢大侠渊
源很深,此中情由目前暂不能说出,只要老山主等应允代守秘密,将来,总可以
知道。」
老山主哈哈大笑道:「老先生,咱们相处这么久了,还信不过我宫天丹,只
要你一天不松口,我就一天不会吐露,这话别再提了,老先生,咱们论——个忘
年之交,总可以吧?」
俞云竟摇摇头道:「学生太年轻了,应该是以子侄之礼称呼才是。」
老山主不禁抚掌大笑道:「我看你也是四十开外,怎么可以说是年岁太轻?」
俞云哈哈大笑,用手往耳边一揭,揭下一张皮面具来,众人定神一瞧,俞云
竟是个年甫弱冠的俊美少年,宫凌飞急指着俞云道:「你……阁下莫非就是盛传
大江南北的怪手书生么?」俞云很快的又将皮面具套上,笑笑,不语。
老山主又是一阵爽朗大笑,说道「这样一来,忘年之交越发是论定了,我斗
胆称你老弟台吧。」
俞云笑道:「老山主虽然是降格论交,那少山主叮就为难了,我看还是一切
照原吧。」
老山主笑道:「咱们各交各的,谁管凌飞怎么称呼。」
俞云对此也不说什么,便又旧事重提道:「学生今日要告辞南归了,来年老
山主抱孙之前,学生必到此叨扰一杯水洒。」
老山主见他去意甚坚,概然道:「老弟台,你要南归,老哥哥也不再挽留,
只是来年你一定要来,老哥哥这环碧山庄就无异是你的家了,无论何时,你爱来
就来,爱去就去。」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柄令箭,上刻雪山,白鹤各一,交在俞
云手中又道:「这是本帮代表崇高地位的信符,只要本帮所辖之境,执着可以通
行无阻,又凡遇本帮门下有什么轨越行为,可替老哥哥执法,清理门户。」
俞云椎辞再三,只得接受了,于是束装就道,依旧坐着山兜出去,老少山主
双双送至山口,依依不舍,洒泪而别。这俞云到底何人,不言可知正是谢云岳。
雪,鹅毛般撒下,漫天飞舞,朔风呼呼不停地怒吼,原野上一片银白,望去
无际无尽,景色凄凉无比。这时,并州道上冲来一骑快马,马上人差不多伏在马
背,上,手中长鞭不住的绕绕挥霍,催着坐骑陕走,那马鼻头冒气如云,四蹄翻
飞,踢得地面雪块激起,经过之处,都显出一溜马蹄迹痕,可是雪下得太大了。
不到一会,又自盖上,依然一片银白。
驰了将近半个时辰,遥遥望去,依稀前面是一小村,只因大雪遮没之故,不
穷极日力是无法看清,马上人长吁了一口气,辔头一勒,那马登时脚程放缓,那
人拍拍马背,自言自语道:「看样子,今天已不能赶抵山阴了,只有到前面小村
打尖,让你休息休息,饱餐一顿,明儿再走。」那马好似听得懂人话似地,昂首
晃了两下,「希聿聿」一声长嘶,竟白放快脚程疾驰而去。
马上人正是俞云(即是谢云岳,他仍是化装中年文士,应以化名才是),自
离了千山环碧山庄后,直接就至察北牧场飞云手吴奉彪处,住了三天后,便又登
程入晋,吴奉彪赠了一匹追风神骏,预计路程取道张家口,直奔大同,再经怀仁
,走山阴,入雁门关,抵太原。
一过怀仁,天时已近申刻,他想晚上赶至山阴,不料路径被雪遮住,加上天
色灰茫茫的,不分南北东西,在雪地上兜了几个圈子,总觉不是正路,这一来,
已是延误了不少时刻,心内惴惴不安,幸亏遇上一队在外经商的返籍过年商贾,
经他们指明去山阴方向后,这才快马加鞭一路飞驰,若天色一暗,就寸步难行了
,自己虽然不怕:马匹非要冻饿而死,他目光极为锐利,瞧见远处有数条黑色横
线,知那是人居屋檐,雪虽大,却不能尽都盖遮,不免心中一喜,情绪也为之一
松。
驰至近前一瞧,原来这是一座小集镇,总共不过才有四五十户人家,第三家
门首檐下悬了块木牌,被风吹得摇晃不停,瞧清了那是「旅安客栈」后,才抖羁
近前下骑,店伙想是听见响铃声,跑了出来拉住马匹,哈腰笑道:「客官,外面
风大快请进内面吧,我们有极好的炕房,包住包喝。」
俞云略一颔首,交待了马匹要用上等食料后,才揭开门帘,飘身入内。进门
后,一间大屋里,已有十几人分居案头正在吃食,屋中开掘了一个土炕,烧着火
柴兽粪,火焰熊熊,只觉暖洋洋地一室生春;那火炕当中由梁上悬下—只大铜壶
,在烧热水,壶嘴呼呼的吐出缕缕热气。
俞云拣了一个空位坐下,店伙殷勤地过来招呼,问他要些什么,俞云即要了
一壶汾酒、一份羊肉泡馍,两斤牛肉。他一面吃着,一面用目光扫望了屋内每个
人一眼,屋内大多为商贾之流,面红红的,一半是火光照映之故,另外还是三杯
落肚,经热气一熏,酒性都涌上了脸,只有坐在对面墙隅的瘦小汉子,神情甚为
可疑,两道眼神贼溜溜地不住偷看着邻位上两商人,他不禁拿目光移向两商人身
上。
只见两商人衣着富丽,可是眉目之间威棱毕现,虽然低声相论谈笑,等矮小
汉于不注意他们时,脸—亡浮出一丝冷意,仅是这么一瞬,却瞒不住俞云锐利的
目光,他暗忖道:「莫非这两人都是武林好手乔装的,这里面大有文章,可有得
好戏看啦。」
两商人话声越来越高了,说得兴致高时,便又纵声大笑。忽见门帘一动,立
时涌进一股寒风,火苗即往内偃,再又上腾,舌焰比前更旺,更盛。风后面接着
进来三条大汉,他们进来以后,头一步就四面张望了望,一眼望见矮小汉子及两
商,面色一动,便又互望了望,再用手弹除身上雪水,其中一人笑道:「咱们仨
喝西北风也喝够了,想不到这儿还是个好去,来,咱们喝上两盅,也好挡挡寒气。」
话声带着极深的豫省口音。
其他二人耸耸肩笑笑,似是无可无不可的样子,一侧身,就靠着门口的座儿
坐下了。矮小汉子见了三人,眉梢一动,又自低首,双手撕那馍饼,俞云看在心
里,心想:「这三人与那矮小汉子,分明是同路,却装作不识,这倒是极好玩的
事。」
那两商人在三个汉子进来时,竟然似未觉察,反而把话放开了,这种肆无忌
惮的态度,令俞云也为之不禁摇头。二商都是四十上下年岁,一个圆脸庞眉,朗
目似水,颁下疏落落的一部短髭,身着一袭玄狐皮袍,两手一拢,搁在台上说起
话来总是笑嘻嘻的。另外一个长长脸儿,但不瘦削,五官停匀,三绺长须,穿着
一袭白狐皮袍,袖口襟角尚露出一圈雪白毛尖,显得清风绝俗,肘支着案上手掌
托着下颔,凝目静听那圆脸说话,另一手中指在案上横七竖八涂抹。
只听那圆脸放声地说:「邱兄,开典当的有一句老话,三年不开张,开张吃
三年,小弟当这朝奉五年了,承敝东另眼看待,—年所赚,足够四五年全家温饱
了,还有什么不知足,只是天降其福,不受反祸。有一日,一个落拓王孙公子模
样的人,手持着一条珠串,说是要典两万银子,永不赎回,敝东看了看,摇头不
要,小弟力言值得,但是敝东还是坚持不要,那人急了,减价一万五,敝东仍然
不要,那时小弟说话了,既然东家不要,那么自己就买下来,反正值得这些银子
,敝东笑笑也不反对。小弟即并出即期庄票,算是自己要下来了,等那人走后,
敝东说,那珠串实际不止此数,最少怕也要十几万两才够,只是来路不明,似是
大内之物,将来恐有麻烦,所以坚持不要。你既不怕,也许财星落到你头上,也
未可知。小弟回房去,仔细—瞧,嘿,真不得了,怕不价值连城,那上四个小珠
不算,单只四颗大珠,每颗俱是无价之宝。」
那长脸接口笑道:「这内面怕有说处?」
圆脸的一拍大腿道:「谁说不是,四颗珠子各有其异处,所吐出光芒色彩也
不一样,红、紫,蓝、白,各不相同。」
那长脸的又接口笑道:「李兄,讲了半天,你还是没有说出它的好处。」
圆脸的哈哈笑道:「别着急,话总要慢慢说出来呀!单拿红珠来说吧,它的
异处就是能解百毒,不管中毒多么重,只要一口气在,红珠含在口里,刹时,毒
气全拔存珠中,另外三颗称叫避火、避水,避邪,连上红珠避毒,人称龙官四宝。
小弟买下后,幸亏还无人查问此珠串来历,这不作出了,小弟终身富裕吗?」说
着又是一阵冷笑。
忽闻一声轻微的冷笑,继又低声讥讽道:「明儿个就要挺尸荒野,还有心情
打什么哈哈。」
俞云听说倏然一惊,知是那后来三人中之一所说,两商听见不禁眉头一剔,
但又刹时平复,圆脸者笑道:「邱兄,要见见世面吗,待小弟取出。」
那长脸者忙摇手道:「这等珍罕宝物,怎可在大庭广众显露,此时别忙着,
到了地头再看不迟。」
又只听得声如蚊蚋之冷语:「什么地头?这羊家集就是你们尽头处。」两商
似是并未听见,反而谈得比前格外兴高采烈。
最初把俞云也搞得昏头昏脑,后来他详为推测,才恍然大悟,大概这两商贾
乔装,怀有重宝,被贼党缀上了,瞧出二商身怀异学,迟迟不敢动手,只是一路
缀着,一面飞信邀请同道,看来明日这羊家集外,又是一番腥风血雨,心想这二
商也太会做作了,与自己一比,差不了多少,双方都暗中点明,只差叫破。
在二商来说,即明白表示他们如非有过人的武功,那敢在大庭广众中炫言无
忌,你们死了这条心吧,明日如敢伸手,那你们就无异于自寻死路。拿贼党来说
,冷言讽语,也是暗中点明我们这方能手也到齐了,羊家集外明日就是你们两人
埋骨之地。
双方都是弦外之音,只把屋内食客们弄得莫明其妙,二商的意态飞扬,旁若
无人,三大汉凶神恶煞,仅瞧出双方都有点异于常人外,别的就不知了。晋省住
民,大都质朴勤勉,他们那会猜出这类扛湖凶杀,即或能,也自扫门前雪,莫管
他人瓦上霜。
「希聿聿」一声长嘶,俞云倏地一惊,那不是自己的马吗,这贼人向自己动
上了念头,那准是找死,霍地起身,大步迈出,一掀门帘,既瞧出雪地上站着四
人,其中一人拉者自己追风神骏,这匹马好似认出不是主人,倔强得很,四蹄乱
踢,跳跃个不住。此时雪是停了,凛冽的西北风,一阵阵地呼啸,密密的云层无
尽的飞移,天边映出一圈昏暗月环。
那牵马的贼人高喝一声道:「好畜牲。」举起右掌就要劈下,突闻风声掠耳
,倏地一惊,蓦觉自己的右掌被另外一只手托住,不禁发呆。
原来俞云一见贼人竟举掌要劈那马,不禁情急,足下猛点,施展师门绝技「
凌空步虚」身法,一晃即是十数丈,人未到,手先出,就托住那贼右掌猛沉之势
,只因四贼发觉来人身法奇快,竟未瞧出人自何处而出,是以呆住。
俞云微微冷笑道:「好马人见人爱,你即爱此马,也得问问马的正主儿,肯
让不肯让,岂可效那鼠窃之行,难道是你不成材的老子教你的吗?」
偷马的贼人,心惊来人身法之快,又知是马的正主儿到了,未免心中有愧,
此时听得俞云挖苦,不由气往上撞,竟也回声冷笑道:「咱老子就是你祖宗,老
子见着心爱的东西,就要伸手。」话尚未完,「啪」的一声,结结实实地挨上一
个大嘴巴,登时嘴肿起老高,牙床半边松动,一手护着肿脸,呵呵出声。
只见俞云笑道:「老子专爰打人嘴巴,见着不顺眼的,也就要伸手,不是吗?」
偷马贼被挨了嘴巴后,疼还犹自可,只觉眼冒金星,一阵发黑,半晌才还原
,只闻他一声虎吼,右手一翻,明晃晃。的钢刀已掣出鞘,趁着势子就迎头劈下
,俞云微微说了声:「你是找死。」
右掌五指—张,迎着刀尖就拿,把贼人吓了一跳,心念未动,钢刀早被俞云
捏住,俞云左掌起处,那贼人巨大身形猛被震飞,在呼吼的北风中凌空翻了十几
个筋斗,「卟」的一声响,落在「旅安客栈」门前积雪中,挤压向外的积雪,刹
那间,又把贼人身形埋没,这一掌俞云是用了巧劲儿,只令贼子带三分伤。
俞云掌飞偷马贼后,手中五指一挤夺下钢刀,又复一放,那钢刀已断成四五
片,继又对另外三贼笑笑。另外三贼本是负有任务而来,见同伴心喜此马要趁手
牵去,三人不想多惹是非,多方劝阻之时,俞云及时赶来,被俞云一手轻功震住
,及至同伴被震飞,想出手又来不及了,此时见俞云望着他们直笑,三人脸上立
时挂不下去了,本想出手,只因若在今晚又惹下是非,瓢把子怪罪下来,这份刑
罚,可够受了,不由同时打个寒噤。
其中一人冷笑道:「我那同伴虽然不对,却未伤害你的马匹,你为何出手伤
人,今晚我们还有事在身,这场过节,我们记下了,最迟后天;我们就要找回,
让你多活两天吧。」
俞云暗暗生气,心想:「本来是你们偷马不对,还论什么过节,找场?」心
念至此,不由气往上冲,情不自禁单掌往三贼面前一挥,三贼立时像断厂线的纸
鸢一样,翻飞出去七八丈外,俞云也不看他们死活,掉头牵马就走。
这一掌,把另外的一批人,惊得日瞪口呆,原来俞云窜出门外时,那后来三
大汉及两商人也听见马嘶声,又见俞云窜出,即知有点不对,同时起身跟出门外
,剩下食客们茫然随着鱼贯而出。三人汉—眼就瞧出那同伴又在偷马,其中—人
皱眉与同伴说:「怎么猴子又犯上老毛病,有任务时还要惹事,真是……」瞥见
俞云身形如同电光石火,一晃眼,就飞在那四同伴跟前,惊得嘴里要吐的话,又
咽厂下去。乔装的两商贾,也不禁为之面面相觑。
等到偷马贼震飞落在三大汉面前,扶起时,偷马赃被摔得七死八活,昏昏沉
沉,三大汉正待起步,欲窜前较量俞云时,猛听矮小汉子惊叫了—声,只见那三
同党已在半空中翻腾,不由相望苦笑了—下,暗暗切齿痛恨那偷马同伴,此时此
地惹上了强仇大敌,弄巧激起马主火性,与两商贾一面,这后果就不堪设想了。
此时偷马贼已然清醒些许,瞥见三同党均对他怒目相视,不禁急声分辩道:
「三位……」「砰」的—声,其中一人当胸就是一拳,偷马贼应声倒地。俞云正
在三大汉身前迈过,冲着他们即露出不屑之容,鼻中重重「哼」了一声,声落,
人也飘进屋内。
众人见热闹过去了,一阵阵寒意逼人,都转身跨进屋内,二商见俞云正伏案
大嚼那羊肉泡馍,津津有味,好像—瞬之前没有半点事故发生,二人相对一笑,
便又回到自己桌上,此时屋内趋于平静,食客们有时望着俞云,投以一种惊讶又
钦佩的眼光,户外频频传来三个大汉喝骂声,不言而知是骂那偷马的那一批。
炕火仍然熊熊,发出毕剥毕剥之声。移时,三个大汉又自进入,均同时望了
俞云一眼,又转面向二商望了一望,二商神色自若,他们心知三个贼党看看自己
,是否自己两人与俞云同是一路,这正好使他们疑神疑鬼,坐立不安。那瘦小汉
子一直就未见返回室内,形迹未免可疑,反正总是那么一回事,请救兵去了。
俞云一大碗羊肉泡馍吃完,二斤牛肉也一扫而光,他摸了摸肚子,尚自未饱
,于是唤来店伙,还要了五个烙饼,交待过后,抬头望了一望,瞧见瘦小汉子未
见踪影,准知今晚有事,贼党等不及明日了,于是重重咳了一声,吐出一口浓痰
,自言自语道:「好家伙,你干耗着,我也耗着,你算盘打得蛮精,想不等到天
亮,晚上就要动手是吗?嘿,你就知道我不会伸手吗,反正今晚谁也别想睡。」
二商初听他喃喃自语,还以为他是为了方才的事烦心,须臾才恍然他是点破
自己小心贼人今晚就动手,听他说到时也会帮仕,不禁喜形于色。本来他们俩佯
装沉着,内心未尝不为下一步行动担心,有此大援在后,那还不心胆俱壮,均投
以一督感激的目光,可是俞云视若无睹,口中尚不住的念念有词,语音甚微,怕
只有他自己才能听清。
三个贼人越听越心惊,奇怪他怎么谙知他们在半途改变心计,为着此事,乘
着俞云及二商回在屋内后,自己等才打手式命瘦小汉子飞报瓢把子尽快必须动手
,要不然明天一进雁门关,即是清风帮势力范围了,虽然同是线上人,但见者有
份,此物的关系重大,万一弄得不巧,清风帮私自吞没,坚不交出,岂不落得个
灰头土脸。
两商形迹又如狡兔,本帮在京一路缀着,有几次被他们脱逃,自己险为所惑
,引上歧途,为此本帮凡道上人几乎全部出动,只为两商不走捷径大道,迂回迷
绕,却多出两千里路程,是以担心他们弄鬼,眼看两商慢慢入了牢笼,不料又被
同伴猴儿惹上了强仇大敌,两商诡计多端,乘此耍了手脚兔脱,怎么才好?这时
听得那中年文士要伸手助拳,心内更是惴惴不安,两商武功虽高,自己三人连手
一攻,自信纵然不胜,也万无败着,只是担心中年文士,方才所见,那文士无论
内外功夫,莫不全是他们所忌惮的,他们听在耳里,惊在心里,只是援手未到,
万无动手之理,低头喝着闷酒,沉默不言。
这时食客纷纷作鸟兽散,不是就寝,就是返家,只剩下三张桌面上人在僵持
着,那店伙轻手轻脚走在俞云身前,哈腰嗫嚅道:「客官,炕热着呢,要不要小
的领您老到里间去?」
俞云慢吞吞地层颜一笑道:「店家,你不知我正在烦着吗,纵然我想睡,也
睡不安啦,你不如再送上两斤好酒,炒几个拿手菜来,等会我吃着高兴时,还会
变几套戏法,什么耍猴儿,倒悬狐狸,你也可开开眼界。」那店伙喏喏连声而退
,心内可奇怪着,这客人说的话,忒也离奇,令人摸不着边,天这般晚,他还有
精神变戏法,嘿,一面往灶下走,一面只是摇头。
三个贼党可听得变了色,正好被俞云误倒误撞,犯上他们忌讳,三人正是晋
北三狐,通天狐朱奎,无影狐许杰,芒毒狐郑玉海。正在此时,只听得数声胡哨
长鸣,划破沉寂,其声尖锐凄厉,尤其是在这漫漫长夜中,入耳听得动魄心惊。
俞云抬头一笑,道:「动手时间到啦,正主儿也来了,你们还楞着干吗?我
老人家等上老半天,就为赶上这出连台好戏,这不是存心让我白等吗?」他本是
南人,说着北腔,听来甚是蹩扭。
晋北三孤闻声精神一振,匆匆起立,狠狠盯了俞云一眼后,急急走去。二商
闻得哨声,即面容一肃,双双离座,忽听户外一人高声喝话:「邱麒,李少陵,
我们瓢把子到了,请二位出来回话。」声音拖得又长又亮。
邱麒、李少陵冷笑了一声,双掌当胸望着那俞云一眼,只见那么厚重的老羊
皮门帘啪的往外平飞出去,两人随着纵出。俞云见了,不由点头暗赞这两人心计
多端,料事稳妥。果如邱麒、李少陵两人所料,门帘吧达—声掀起,从门外传来
噗、噗连珠之声,两商接着发出哈哈狂笑。
俞云料出邱李二人武功虽高,但因人单势孤,难以逃出罗网,双肩微振,人
已穿出户外,蓦见茫茫雪地上,星罗棋布着数十匪徒将一干人等团团闹在当中,
邱李二人手执着软剑,凝神着身前八名匪人。
这八匪群中当前一名老者,长相狞恶无比,眼似铜铃,吐出蓝光闪闪,身高
八尺,立在雪地上,活似—座铁塔,只听他望着邱李二人「桀桀」一声怪笑,喝
道:「二位朋友,识相点,赶紧献出千年何首乌、龙宫四珠二物,老朽尚有一份
好心回报,休看你们依仗着滇池钓叟门下一点艺业,在老朽灵官巨煞洪长青眼中
,还当不了—回事,你们只看看,能跑得了么?」
李少陵闻言「哼」了一声,道:「老贼,你别痴心梦想了,别人千辛万苦得
来之物岂能容你得现成?总之,废话少说,各凭艺业争一高下,不过话要说明,
你们想要一对一,还是一齐上?」
灵官巨煞洪长青一眼瞥见俞云立在邱李二人身后不足五丈处,心中甚是惊疑
,暗道:「方才瘦狼杜环飞报这文土,内外功极具火候,—举手就将四鼠震飞,
看样子并没有什么,一点都不显得凸出,难道我竟会走了眼吗?」不禁略怔了怔
神,回答稍慢。
身后的晋北三狐一跃而出,冲着邱李二人,无影狐许杰冷笑道:「朋友,你
别敬酒不吃吃罚酒,本帮为你们两人不惜千里奔波,为的是什么?现在献出二物
,万事皆休。不然休拿江湖规矩套上,我们黑龙会向来不吃这套,倘若不甘献上
,那么羊家集就是二位葬身之地了。」
邱麒—声长笑道:「我早瞧你们不是人养的,竟有脸说人话,今晚的事,何
用多费唇舌。」话落,手出软剑像一抹青霞,疾溜无比往无影狐齐腰削去。
无影狐之所谓无影,就是以身法轻灵著称,但未防邱麒出手这么快,登时吓
了一跳,眼看着青霞就到,闪后抢前已是不及,百忙中情急智生,—拧腰冲霄拔
起,剑刃恰齐鞋底刮过,身还未下地,邱麒也是冲霄拔上,刷,刷,刷,就是三
剑抢攻,托起碗大银花往无影狐「鸠尾」、「五枢」、「章门」三处刺去。
无影狐被抢去先机,处处受缚,空执着一柄狼牙刺,技无所施,徼幸躲过一
招,却又附骨之蛆般,三剑复往自己面前袭来,剑气比西北风更为砭骨,不禁惊
得一身冷汗,尚幸他沉稳,两臂—振,一式「卧看巧云」又避过来剑,落下地后
,气得满面血红,狼牙刺—狞,硬生生地往邱麒胸前一挑。
邱麒与无影狐先后脚落地,却变招不及,只得举剑一格,但狼牙刺从头到尾
,不过二尺一寸,虽列为外门短兵刃,却为纯钢所铸,异常沉重,是以邱麒单剑
一格,立即弹了起来。无影狐一声轻笑,滴溜溜已闪在邱麒背后,手一扬,十二
颗铁蒺藜像芒雨般打出,距离又近,手法又巧,四面八方莫不为铁蒺藜所笼罩,
眼见邱麟就要伤在暗器之下,猛听得一声大喝,邱麒人被—股汹涌的掌风托出,
铁蒺藜被掌风一撞,齐被打落没在积雪中。
原来俞云立在场外,见邱麒,李少陵用的是软剑,不禁摸摸自己腰间所系的
一柄软剑,暗忖自己出道江湖以来,尚未见一用,只因俞云认为各门各派的剑法
虽各有其长处,但总不及恩师所授的「玄天七星」剑法来的诡谲,更以威力绝伦。
可是「玄天七星」剑法为师祖无为上人手创,练成时总共用不上两三次,师
祖无为上人有—次斗那北海苍溟老怪,用这剑法重创苍溟老怪左臂时,不料为青
城第十一代掌门人空灵子窥见,回山时,穷忆「玄天七星」招式,苦思一年,虽
然草草记出一套残缺不齐的剑法,威力只及原来的不到五分之一,可把青城声誉
大振。多少年来,青城以这套残缺的「玄天七星」剑招为振山剑术,而青城弟子
也莫知这套剑法是十一代掌门空灵子在北天山一高僧处偷袭来的,因为此故,俞
云怕别人队出来历,始终不敢动剑。
这时,俞云看出邱麒和无影狐都非泛泛之辈,名家交手,五招以内,即可立
见胜负,一见无影狐闪在邱麒身后,灵活无比,心中正暗赞之时,动眼瞥见无影
狐左手在肋下—捞,便知是要动暗器了,无影狐一出手,他那里也一扬掌,及时
救出邱麒。
俞云掌一动,人也疾闪近前,三指一晃,无影狐脉门穴已然擒住,只把无影
狐疼得满身发颤,俞云冷笑道:「今晚谁也别想动暗器,不然这单家集就是你们
黑龙会全军覆没之地。」说罢,手一抖,无影狐立时翻出五丈外。
灵官巨煞洪长青瞥见俞云伸指疾拿无影狐脉门,出掌飞身抢救已是不及,被
俞云一带无影狐身形,挡住自己掌力,忙自两胸一凹,硬生生地把掌劲撒了回来
,怔在当地寻思果然瘦狼言之不虚,但是普天之下,知名之士自己莫不热知能详
,怎地想不出这人是谁,连那身法手法都瞧不出来历,不由心中纳罕,知道这人
若出手相阻,自己这边岂不要煮熟了的鸭子又飞上了天。
两只鬼眼一眨,恶念陡生,乘着俞云抖飞无影狐之时,双掌疾吐,往那邱麒
,李少陵两人抓去,他那蒲扇大的手掌,带起了两股急啸劲风,分外疾厉。邱李
二人—见大惊,紧施双剑交互猛劈,但哪里当得住他那巨灵掌风拍挤,只闻当当
两声,登时折断了两截,凌厉的掌风有增无减,像面片乌云似地压下,这正是千
钧一发的时刻,两人的生命靠近死亡的边缘。
俞云抖出无影狐后,转眼瞧见洪长青偷施毒手,左足缘一垫劲,人已倒飞出
去抢救,晋北二狐眼看瓢把子掌将得手,无论如何也不容俞云从中作梗,于是双
双举刃窜起拦截,同时其余四匪也同一心意涌攻俞云。俞云见贼党这般无耻,无
名火冒千丈,在身形凌空时,左掌暗运「弥勒神功」,俟六条黑影迫近时,身躯
一旋,「呼」的一掌发出,六匪被那弥勒掌力震上半空,接着双足一踹,右掌五
指疾出,灵官巨煞洪长青这时双掌已分迫邱李两人咽喉。
说时迟,那时快,洪长青突觉后颈被五指钢指紧扣,眼前一黑,即知不妙,
双掌快如电闪地撤回,往后就蹦,突闻俞云哈哈大笑,颈间一松一抖,蓦觉自己
倒飞出去,便强施千斤坠、身法,硬将身形定住,就这样也带出了两丈有余。邱
麟、李少陵两人却为洪长青阴柔指劲将喉间抓破两分多长的口子,鲜血流出,如
非是俞云抢救得快,只怕应上了晋北三狐之言,养家集成了他们埋骨之所。
灵官巨煞洪长青落定之后,游眼一望,自己门下七人,俱没入雪中,只怕凶
多吉少,又瞧见俞云,一瞬不瞬瞧着自己,一对招子在黑夜中闪出锐利光辉,暗
忖:「方才是自己全神对付邱李两人,所以一时不防,才着了他的道儿,不过他
用的擒拿手可说得极为巧妙,虽然自己并没受伤,由此可证明这人的功力,与自
己不相上下。」
北风不停的怒吼着,密云四散,涌出一轮皓月,映在这一片无边无尽的皎洁
雪地上,纤毫毕露,黑龙会的匪徒,一尊一尊像木偶般,分立在屋顶,檐角,雪
丘。这时,雪野尽处响起数声异啸,洪长青脸上喜忧顿现,俞云望见那雪野尽头
显出四五个黑点,往这边飞来,刹那间,落在洪长青身前。
那是五个怪人,全都鸡皮包骨,穿着硕大无朋的灰白长衫,在强风中摇晃不
定,活像五具幽灵,面像与巫官巨煞无异,秃眉,凹鼻,无血色,唇间翻出两只
白森森的狞牙,在这寒风叫哨的深夜中见着,令人只觉脊骨涌上—阵寒气。
却闻洪长青哈哈大笑说:「想不到龙门昆仲竟也有兴趣,这是我洪长青始料
不及的事。」
俞云暗忖:「原来他们是兄弟,怪不得这么相像。」
这时龙门五怪中忽起一声极其冷峭之音说:「洪当家,这事你办得极为不对
,像如此稀世之珍,想独自吞没未必能如你昕愿。」
灵官巨煞洪长青两只蓝眸露出奇光狂笑道:「这晋北本是我黑龙会势力范围
,洪某高兴怎样做,就怎样作。哼,既想淌浑水,又想得现成,天下那有这方便
的事,罕世珍品都在对面三人手上,想拿,只管出手,三个都是硬点子,凭你们
龙门五怪,未必就如此容易得手。」
冷峭声音又起:「我龙门弟兄要伸手,就是逃到酆都城(即阴间鬼城),也
要拉他回来,从来没有管不了的事,我知道你老奸巨猾,想借刀杀人,老实说我
龙门兄第如拿到手,你别梦想分一份羹。」
洪长青嘿嘿冷笑一声道:「你莫以为龙门五怪的名头惊,天动地,瞧瞧可曾
吓动了人家一步吗?」
实在也是洪长青阴险,想激龙门五怪伸手,他料俞云不是一个好惹的主儿,
又知龙门五怪功力与自己不相上下,无论胜负,总可与俞云缠住一些时间,这时
,自己乘机掠劫邱李两人,他这主意打得不谓不妙,不过他哪算到螳螂捕蝉,黄
雀在后,黑道上人均闻风而来这羊家集呢?龙门五怪又何尝不知洪长青的心意,
他们暗中考虑,决定先夺取了两件珍物再说,再转头对付洪长青。
这时邱麟,李少陵两人喉间伤口经自己敷上伤药,包扎停妥,两柄软剑已断
,弃在雪地上,扬起双掌走到俞云身旁,俞云回顾笑笑道:「二位尊兄伤着没有?
今晚的事,在下判断是有惊无险,且请二位暂袖手旁观吧。」
邱李二人连声谢他相助之德,一点皮肉小伤,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内心惊疑
不安,现在龙门五怪又自加入,怎么说是有惊无险呢?但见龙门五怪转身一迈步
,就落在面前一丈处,睁着双眼木然立着。俞云尚是负手而立,不以为意,侧脸
望着邱李二人笑道:「二位,你们可知道今晚的盛会,甚为难得,除了黑龙会及
龙门五怪来了外,还有其他人都来了么?」语言虽不大但异常清彻,声浪竟遍至
整个原野。
龙门五怪听说,不禁回首望了望,猛见雪地中立时涌起了数十条黑影,眨眼
就到近前,此时龙门五怪,及洪长青均勃然变色,但见三山五岳魑魅魍魉,长短
肥瘦,可说是极一时之盛。
邱李二人悄声对俞云说道:「我们不如闯吧?」
俞云摇首笑道:「匪徒虽多,一时半刻,尚莫奈何我们,看他们窝里反吧,
我们这么一跑,反而误事。」邱麒,李少陵两人长叹——声,心内惴惴不安。
只听得匪方七张八嘴,争执不下,最后灵官巨煞洪长青突起—声狂笑道:「
珍物只有两件,可是今天来的道上同源,及我黑龙会的人,不下百数十人,虽说
是见者有份,只请问问你们,到手后怎样分法。」
一个大嗓子叫道:「到手后再开一个比武大会,谁争得第一,那么珍物就属
谁;现在争死厂,有个屁用。」
洪长青冷哼了一声道:「尊驾这主意倒满好,请问在比武之前,两件珍物交
与哪位保管。」
匪党登时寂然无声,突闻「旅安客栈」屋上扬起了一声苍迈宏亮语言道:「
交管我老人家暂时保管,不是正好么?」语落,三条身影翩然而下,俞云瞧出来
人正是矮方朔荆方及黑摩勒姜宗耀、天罡剑东方玉琨三人,不禁皱皱眉头,怎么
三人又凑在一起了,联想到江瑶红姑娘身上,不知她现在峨嵋曼因师太处怎样了
,苦于自己尚是伪装,不好明说自己是谁。
三人一现身,群贼均闻声—惊,及至瞧清楚了,有人嚷道:「那不是峨嵋两
小子吗?踏破铁鞋无觅处,正好送上门来,哈,哈。」发出狂笑,匪党中即有两
人持刃窜来。
龙门五怪中一人霍的一掌,喝声:「回去。」那窜来两人登时震翻回去丈余
,两匪立起,面上突然变色。
五怪冷峭声音又起:「你们有过节,可另找地方比划,今晚我龙门弟兄既已
伸手,谁也别想染指,浑水摸鱼,休想。」
两匪中一人竟回报了一声道:「任家老四,你别卖狂,等会自有你的报应,
你以为对方是好吃的茬儿吗?」龙门五怪只哼了一声,也不理他们,回首望着邱
麟、李少陵二人怪笑。
原来龙门五怪才崛起十数年,行事必五人同出,狠辣兼有,从不留下活口,
一人不敌,五人联手,无—可在他们五行合运「风云十八掌」下逃生,是以闯出
五怪名号,在关中,阿洛一带,黑了半边天,这五怪是嫡亲兄弟,姓任,以龙虎
豹熊风排行,出身广西勾漏山三残魔君门下,说功力也真数一数二。
任熊突然吐出冷峭声音道:「两位朋友,你只答应两样珍物各分出一半,我
弟兄必然护着你们到目的地,保证平安无事,这在我们龙门弟兄是一反向例,破
天荒的事,听否随在你们,你们是明白人,利害权衡,孰轻孰重,请你们考虑清
楚。」
蓦听邱李两人身侧,一人呵呵大笑道:「三残老怪竟会教出这文皱皱的宝贝
,真是怪事。」原来是矮方朔荆方在发话讥讽。
龙门五怪任龙头—个暴喝起来道:「老狗,你是谁;要你多管闲事。」其声
阴森,几乎听得头皮发炸。
矮方朔荆方呵呵大笑道:「我老人家名叫荆方,你们总该听过吧,我老人家
出道时,你们还是在狗胎里,直到如今你们还不会讲人话。」
任龙恼怒之极,霍地一长身,呼地一掌。猛可里向矮方朔荆方劈去,这一掌
之快,快过拂云飞电,掌劲更是凌厉。哪知矮方朔呵呵大笑,两肩一缩,任龙掌
风尚未及身,他已后退了一丈,眯着小眼说道:「听说你们五怪连手抢攻,还有
点鬼门道,只你一人,我老人家还不屑对手。你知道,三残怪物尚比我差着两辈
哩。」
龙门五怪—听,这可滑稽了,论辈份算起来,岂不是要做曾孙子,这老狗说
话真损人,不禁恼羞成怒,同时五人—闪,占着五行方位,先后出掌,双掌交错
推出,那劲风宛如铁桶一般,严密紧凑,滴水不透,只要对方功力不济,就被那
五行合运掌力,渐渐缩小,终至七孔流血而亡。矮方朔认为自己五行掌力具有无
边威力,龙门五怪的五行合运风云十八掌,虽然传布遐迩,但究竟能有多大气候。
他这一大意,险些丧失一条老命。
当下矮方朔见他们五行合运掌力一吐,就觉这劲风笼罩全身,忙足下一动,
施展大挪移身法,想往西来掌风隙中晃出,哪知他这一移步,劲风即源源逼来,
使他又追回原处,方知五行合运名不虚传,疾吐双掌,打出一片凌厉无比的狂飙
,将任龙任豹二隆逼退两步,又猛觉胸后劲风紧接迫挤而来,矮方朔回身猛旋,
双掌也不变式,跟着身形旋掌,吐出五行真气,将任虎任熊逼得脚跟连晃,紧接
着又吐出一掌,劲力将吐之时,身后劲风又到,矮方朔顾不得再进袭,为求自保
,把那廿年修为之五行掌法施开,一时掌影如山,身形如飞。
矮方朔这时可不敢小觑龙门五怪了。他沉着出掌,只要找出最弱的一环,再
逐个击破,但哪有这么容易,龙门五怪这五行合运,就像一连串的连锁反应,各
人在不同的方向击掌,借力打力,相生相济,无异于五人真力互合于一,假如不
是矮方朔功力纯厚,老早就落败了。
不道龙门五怪与矮方朔这边打得激烈,那边也蠢蠢欲动,原来灵官巨煞洪长
青一见五怪与矮方朔打上了,谅五怪在目前必不致于分心,即狡笑了笑道:「各
位,我们都是为了两件罕世珍品而来,应该同仇敌忾,合则两利,分则俱败;现
在当前的要务,就是料理对方其余五人再说,珍品到手之后,作一个妥当完美的
分配,除开龙门五怪,千年何首乌三一三十一见者有份,至于那珠链,整个拆开
分成若干份,以抽笺方式,决定所属,这个办法不知各位意下如何?」
群匪想想,觉得只有这种方法,才可解决眼前困难,当下同声道好,立时就
有五人持刃窜前,向邱李等五人出手,天罡剑东方玉琨、黑摩勒姜宗耀两人见状
微微冷哼一声,身形一晃,带起两株银霞截着窜来三匪,尚有两匪紧袭邱麟李少
陵俞云等三人。
俞云正在寻思中,暗忖:「自己一人,当可进退自如,不过要同时护着五人
,就有点顾此失彼了,今晚黑道来的人物;俱是一时之选,我又不能施出弥勒神
功,及轩辕十八解,怕矮方朔等三人认出来自己,再也不能脱身,又更恐施出两
项绝技,声名扬开,受盛名之累影响,那就寸步难行。他这又不是,那又不是,
又将怎样解开当前的僵局。」瞥见匪方两人往自身前窜来,身形一动,发出哈哈
长笑,笑声中两匪已被震飞,俞去手中多出两柄钢剑,笑吟吟地递给邱麟,李少
陵手中,两匪互望了望,满面羞惭退了回去。
邱麟,李少陵两人双剑被灵官巨煞洪长青震断后,正苦于没有称手兵刃,瞧
见两匪窜来,正欲空掌对敌,只觉眼前一花,俞云已出,两匪亦同被震飞,简直
没有看见俞云如何动作,只觉此人武学已届化境,恩师滇池钓叟也不及他于万一
,正在惊叹之时,俞云将双剑送在自己两人手中,笑道:「两位都是滇池钓叟老
前辈门下,我相信两位武学必然精湛,在平常当能应付裕如,眼前是众寡悬殊,
只请两位力求自保,仅用一「静」字对敌,敌人虽强,一时半刻倒不能把我们怎
么样,在下总要思出一个万全之策,平安抽身而退。灵官巨煞洪长青,现在用借
刀杀人之计,藉我等之手灭除不属于黑龙会之人,一等我们精疲力竭之时,再下
杀手,群匪中不乏能手,除龙门五怪及洪长青外,其余的都未露面,不可太过损
耗真力,谨慎点好。」
两人连连点首称谢,这时,东方玉琨姜宗耀大获全胜,银虹过处,三声惨吼
,—匪头颅齐肩而飞,两匪断肢残臂,血喷万点,洒在银白雪野上,受那热血之
气,很快地溶化了面上一层薄冰,织成一副极为醒目的图案。
矮方朔那边,只因龙门五怪受不了矮方朔种种讥损刻薄的言词,激起连连怪
啸,四野均起了回音,掌势更猛更快,五怪的五行方位,也因此逼进了一步,反
之矮方朔银须根根猬起,面如银盆,一双本来眯着的眼睛,这时也睁开了,露出
逼人神光,双掌疾吐五行真气,每出一掌,龙门五怪中就有一人被震得翻回丈外
,但此种打法,也无济于事,五行合运,此退彼进,即是弥补这一缺点,矮方朔
虽然打出真火,始终窜不出五怪掌劲之外。
俞云见此情形,照此下去,矮方朔一定被这五行合运掌力活活累死,暗中盘
算之下,他想妥釜底抽薪之计,这样一来不露痕迹,,二来也可保全矮方朔盛名。
他乘着矮方朔拍出一掌,把任熊迫翻丈余时,他右掌中指蓄劲,电闪地觑定任熊
胸后「三阳」穴,凌虚点了一下,仍装作若无所事模祥,与邱麟、李少陵二人说
话。
东方玉瑶、姜宗耀剑劈了三匪后,群匪立时起了一阵哄动,片刻又跃出六人
,想要群殴,俞云这时身形一动,单掌一挥,六匪只觉一种极强烈的无形潜力,
把自己窜前之势阻住,心内甚为惊骇,但见俞云近前沉声道:「你们只敢不依江
湖规矩,以多凌寡,那就是你们死期到了。告诫你们,只能一对一,更不能施用
暗器,知道么?」说罢一放手,又自退回三丈。
六匪原是闻名塞外凉州六煞,他们本是刚强自傲的人物,一番盛气而来,却
被俞云当场震柱,等俞云疾言厉色数说了一番,几乎下不了台,有心顶撞几句,
一掌之威,至今仍是胆寒,若就此退了回去,以后凉州六煞的名号,从今一笔勾
销,江湖永无立足之地,此时,见俞云已退后,六煞互望了望,苦笑了笑,硬着
头皮分出五人,找上东方玉琨姜宗耀俞云,及邱李两人交手,余下一煞在后掠阵。
其中一煞找上了俞云,手几乎颤抖着执不住兵刃,俞云心中好笑,右手一扬
,火辣辣印了一记耳光,啪的—声,只听俞云喝道:「还不滚了回去,凭你这付
寒蠢相,配给和我我老人家对手吗?滚。」可怜一煞打得半边脸红肿老高,明知
不敌,悻悻然退了回去,其余四煞已然打得火炽。
且说矮方朔用五行真力打出一掌后,任熊也推出风云十八掌一招「风云不变」
,两下里劲风相撞,任熊登时被矮方朔迫退丈余,任熊突觉脊心微凉,先还未在
意,只当朔风锐利。自己衣衫穿得太少之故,但愈来愈觉不太对劲,只觉浑身主
筋慢慢萎缩,酸,酸得懒洋洋地,吐出掌力也越来越弱,原来俞云这一手太绝,
「三阳」穴移下壹分就是「筋缩」穴,何以不点那「筋缩穴」?
因为—点上此穴,任熊会立即倒地,全身缩小如婴孩,场上众人都是练家子
,一眼就知被人暗施了毒手,是以俞云往上移点「三阳」,令任熊缓缓收缩,一
点痕迹都无有,此种穴法,需手眼力均要十分火候,缺一不可,尤其是「凌虚拂
穴」,更不容易,人是动的,竟拿得这么准,真是神化其技了。
矮方朔荆方一眼看出任熊有点异样,及感觉他推出掌力渐呈衰弱,这一喜,
非同小可,暴喝—声奋力向任熊推出一掌,任熊顿时被震飞四五丈外,倒在地下
,竟未立起,矮方朔人随掌风越出五行合运圈外,施展大挪移身法,掌力源源发
出,这时任熊一倒,五行合运阵法无异自破,威力亦随之大减,现在龙门四怪处
于挨打地位,被矮方朔掌力震得每人血涌气翻。
任龙忙中瞥见任熊四肢佝偻,眼光发黄,嗥叫之声惨不忍闻,登时喝道:「
且慢,今晚我们龙门兄弟认输,这不是荆老师力足以击败我等,因为四弟突然病
发,才使荆老师击破我们五行合运阵法,现在我们珍品也不要了,荆老师,我们
后会有期。」说着走上前去,—把扶起任熊。
这时任熊身形已缩小一半,骨软如泥,人却说不出话来,只瞪着双眼。四怪
兄弟情深,不禁簌簌泪下,他们知道矮方朔吐嗥出掌力,虽然厉害,中上后最多
重伤喷血,不会发生这种形状,可是也不明白为何任熊竟会如此,任龙急得顿了
顿足,挟起任熊,四怪同时窜去无踪,矮方朔呵呵大笑,但心内也不明白任能为
什么浑身收缩,
放下这边不说,且说凉州六煞被俞云先声所制后,跟姜宗耀、东方玉琨、邱
麒、李少陵四侠交手,功力无形之中打了大大折扣,每人都是胆颤颤,心怯怯,
交手不到廿回合上,齐都带彩败下阵去,在后押阵的二煞心想:「有那穷酸在此
,自己这边要夺两件珍物,简直是梦想,此时不走,更待何时?」于是效那龙门
五怪鼠奔回那凉州去了。
灵官巨煞洪长青看见这种情形,亦喜亦忧,喜的是借刀杀人之计已售,忧的
是自己今晚已成骑虎难下之势,眼见凉州六煞败退不刺而别,他默然无语,只垂
下眼皮,视若无睹。这一来,恼火了黄河上游通天鲸王翼,及兰州金天观逍遥羽
士彭飞两人,他们这时都瞧出了洪长青之毒计,藉敌人之手,铲除自己同来的线
上朋友。
头一个逍遥羽十彭飞沉不住气,一对三角眼逼到灵官巨煞脸上,嘿嘿冷笑道
:「洪当家,你不要打这如意算盘,我们替你卖命,你自己坐享其成,我彭飞怎
会上你这恶当,今晚我们暂不出手,且看看你们黑龙会是不是有能力夺取,倘你
认为无能的话,请立即撤走。我们的事,不要你们黑龙会参与。」
通天鲸王翼也接口道:「对,彭兄的话一点不错,洪当家你未免太不顾全江
湖道义了。」
灵官巨煞洪长青,垂下的眼皮慢慢开启,露出两道晶烁的蓝光,嘴角泛上一
丝险笑,徐徐说道:「两位怎么说这样强词夺理的话,晋北本是我黑龙会势力所
及,而且此事又是我们黑龙会殚智竭虑,费尽心机,追踪几将一月,才在这羊家
集准备兜捕,你们想坐享其成,侵犯王权不说,反倒说洪某不顾江湖道义,这话
是怎么说的?若不念及多年旧交,今晚这羊家集,也是你们埋骨之地。」洪长青
话音初甚轻微,越说越声色俱厉,其他黑龙会的人,都怒形于色。
逍逍羽士彭飞与通天鲸王翼两人被说得满脸通红,彭飞立时恼羞成怒,厉喝
一声道:「洪长青,别人怕你,彭飞就不怕你,瞧瞧究竟是谁葬身之地。」说罢
,欺风赛电地劈出双掌,挟着凌厉无俦的劲风,望那洪长青胸前撞去。